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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陌上桑(五) ...

  •   两人相视而笑,旁人不懂他二人哑语,将暮垂,就此行礼别过。

      鸿雁传书时,她曾言抛下凌云志,昔日所爱皆留在闺间,不曾扶乐弄舞,不曾阅卷执案。他便赠她长离,予她残卷,诉朝中事,指点万千。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他如今走不出困境,她便助其出深渊。
      为其,为己。

      一别经年,记忆中薛国公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再见恍如隔世。
      薛观筃行过子女跪拜大礼,哽咽出声:“不孝女观筃,拜见父亲。”
      鬓发处已有斑白的国公掩住心中澎湃,素来稳重的他也不免红了眼眶:“我儿……消瘦了许多。”
      “三年前大病了一场,不想让父亲伤怀,便未传信京中。”
      两人道了几句家里长短,最终还是要绕到与玉氏的亲事。
      “女儿并不认为此亲要退。”
      薛国公理了衣袖,顺着她的话笑道:“音儿不退亲,是认为他是个好拿捏的,还是与他许过什么诺,势必要遵从?”
      薛观筃心头一凉,揣测地观察薛国公神色,但见他含笑回看,仿佛只是随意开了个玩笑:“父亲这话……”
      “音儿,为父人要老了,目却还未盲,你可知,四方皆我眼?”薛国公正襟危坐,沉静地看着薛观筃,许久未再说话。
      静室中只听得堂外风卷落叶,沙沙作响。薛观筃神色黯淡,咬着下唇陷入到自我遗弃中,忽又听到薛国公出声。
      “去做吧。”
      她抬眼对上那双慈目。
      “五年也未改变你的想法,为父难道真能将你囚于后宅一生?”
      “人前你再装作贤淑贵女的模样,也掩不住血肉里的逆骨。”
      “你岁渐长,见识亦广,自也明白何为度,何为谨慎,何为桎梏,行事再不会似当年那般任意冲动。”
      “此行路漫漫,你确信那是可与你同路之人?”
      薛观筃笑靥如花,似有暖意驱散秋晚霜寒,她开口一字一句道:“自是前程同归者。”

      夜缓至,细雨缠绵绕屋梁。
      薛观筃拂过七丝弦琴,凡桐复弹,玉声鸣幽室,如痴言,如怨语,如悲咽,诉尽前十余年约束。
      她离京那年,弦断泪落,琴如往日鸿鹄愿,弃之于室五年多久时,今重续音弦,刹那意鲲鹏,存高远,万念未离。
      曲未终,弦再中裂,血珠染桐木,她垂眸思心事,日月窗间过马,飘渺柔光照堂。
      片息后她拢起袖衫,静立窗前,看倦月息云间,淅沥斜湿面颊。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虽伯牙子期皆在,故年亦互闻豪情,然今双方式微,日落躲风云,彷徨未见雄心。
      “玉将军……断不要让我这小女子失望啊。”
      她目光灼灼,灿如月华,阴霾褪去,只余尘世一韧竹立苍崖。

      秋猎日,一轮晴朗,过万千绣户,山果叶黄如嫩树,新酒添杯涿鹿。
      潇湘妃卷帘坠粉垂佩缨,临林阵,高门郎上马拉弓影斜西暮。
      话说秋猎,少有的男女相会无须隔席而对的日子,是为女仰婿,男慕妻的佳时。
      大昰朝因战乱,遂推崇武事,无论皇室宗亲还是朝内官员皆擅骑射,然可为良将实在少数。昔时魁首俱为玉氏子弟所得,自玉霄岫兵败以来,无人再见他拾弓箭,骑烈马,今日秋猎有意越过他夺冠者不计其数。
      观者如市,女眷或立或坐,娉婷姿,莫不含羞带怯,半遮半掩帽帷下烟视媚行,隐约可见花容。
      “敏顺侯世子猎棕熊一头。”
      随着内侍高声唱到,文曾桉进入众人视线,他青丝高束,执羽箭,勒停缰绳,状似无意地掠过浩荡禁卫军中龙辇高座的帝王,转瞬间便移开视线,与敏顺侯欣慰的眼神对上。
      朝野内外,俱知敏顺侯府与天家不和,明目张胆为宝亲王铺路,却不知世子私下早已奔君,暗地里对其父使了多少绊子,常言道帝王家无亲兄弟,绕不知权贵家更是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海清侯不下场,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绣花枕?”
      明贬实讽发问的,是立于帝王身侧的禁卫军统领,奉越侯世子,小李大人李仪象。
      薛国公府闻名遐迩,敏顺侯府野心勃勃,三大世家中似乎奉越侯府李氏一族常年不见姓名。然溯流求源,忆往昔光景,应是李氏最负盛名。
      前朝时李氏为皇子伴读,与成氏女感情甚笃,宗室纷争,助至容帝即位,封异姓王,赐号奉越,娶成皇后表系族女。后帝后争权,兵刃血溅,李氏两方为难,与帝离心,称年迈,辞官携子女离京,李氏一族自此衰微。
      大昰朝高祖彼时为人臣,与李氏旁支后生、薛氏一族谋大业,夺帝位。
      皇椅易主,薛氏后来者居上,独占鳌头,李氏承旧年封号,得封侯爵。
      薛观筃闻言细细端量着李仪象,她离开今卓时,李仪象尚幼学,那时的奉越侯世子是其兄长李夫如。
      李夫如清雅俊,常年蹙眉思虑,怜悲苦,白衫蕴凤仪,与文曾桉的假温润内阴沉不同,他是真正的怀德敦厚儒生,宦海沉浮下仍能秉持本心。
      六年淡泊名利,寒素于朝间,换来的是暗中谋害,阴招算计。
      永元四年春,贬官又迁谪,降为同知,久居纹枝府,唯一一次归京便是两年前母丧吊唁。此年同月,降去世子位,又闻伤心事,哀莫大于心死,似已灰之木,至今未再归。
      李仪象肖似其兄三分,年岁小,古怪灵动,稚嫩而无畏,红似火云,脆如树梢新芽。
      他言语挑衅,玩乐般出语:“还是说……不敢?”

      语终言落,蝉默林静,户寂人声渐息。
      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落在堂下低垂眼睑,不发一词的玉霄岫身上,他衣袖下手心紧攥,以掩心绪不平。
      他曾以为他已习惯这般目光,旁人对他的憧憬尽消,失望俱攒,大势已去,落花流水任小儿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所逃避,幡然顿悟后又当怎样迈出这步,他眸微闪,沉吟不语。
      勾弦目视,心念专一。
      念何?
      猎五鹰驱强敌之身姿已远离,那靶中红心似血溢,那穿云箭如战场射“玉”旗,他彷徨四顾,处处皆凶煞,目目俱狠戾,恍有利刃加身,刺其骨,夺其志气。
      他惧怕憎恶,宛若着单衣,立于寒冬冷夜,终日泣泪如雨。
      于是他仍旧拉不动那弯弓,拾不起那断剑,做不回那蛟龙将,那碧霄红旭。
      “小李大人想要与人比试,我愿讨教一二。”
      悲风调,无人吟,四下静谧,他遇到了那个想要缝合他旧时伤口的庭中明月,盈盈脉语。

      李仪象闻声看去,石榴裙中走出柳腰身,闲花珠翠香满溢,弱步轻摇,袅袅亭亭立。
      “一闺中小姐,竟是要凑这个热闹?”
      薛观筃压着帷帽避风,对上他的话:“既是秋猎人人下场,为何我不行?”
      许有闲言碎语,认出她的人皆看向居帝王左下侧,如老僧入定只含笑品酒的薛国公,满堂一时间竟无人阻止她这不合规的冒犯之举。
      “好,既然小姐有意,那便一试。”
      李仪象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爱冒险,喜越规,当下唤人为她递上羽箭,候在了靶场。他看着她广袖罗衫,便出言道:“小姐如此自信,不换身轻便服装应试?”
      他字字含刺,半句不离小姐,意在讽她不过女子,偏爱出风头。
      她语中带笑,也在称呼上驳他:“难不成李六郎是怕输我太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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