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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陌上桑(二十二) ...

  •   铁答丹土地贫瘠,想要生存下去,必须扰大昰朝边境,掠夺其丰厚资源。乌奴的母妃,是中原人,生的儿子却注定是她故乡的敌人。
      他从不被王庭承认,被人瞧不起的乌奴,变成高高在上闻名遐迩的阿布日达,自鲜血里走来,在淤泥中独行。
      他自认阴险狡诈,忘恩负义,但这般的他,何其有幸,曾被月光拥了满怀。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那绿玉观音……碎了。
      他也回不到她身旁了。
      永恒不落的太阳,陨失在黄沙战场。

      天子斩下敌王头颅,欢呼声回荡久久不散,将军忍着腿上伤痛,乘胜追击,拿下铁答丹王旗。
      这一仗,惨烈且凶险。
      玉霄岫回首,见濮阳离倒插刀刃,支撑着头颅不低下去一寸,如孤松有傲骨。他唇色发黑,意识涣散,眼前模糊一片,紧紧攥住将军前来搀扶的手。
      “是毒……无救。”
      从他两日前再踏上战场的那刻,他就意识到身体的不对劲,军医始终查不出毒根,他封锁消息,眼睁睁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流逝。
      幸好,他终是,给他的卿卿和麒麟儿,去除了一个大患。
      “朕有许多事想要嘱托于你,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濮阳离狠狠咬下舌尖,恢复了一些清明。
      “军帐内的床榻下,有信纸一十二张,朝野内外的安排皆写于其上。”
      “朕在战场出事,必有疑声向你,崇环,我又给你添了麻烦。”
      信纸上未去写他受害的源头,任由他人猜忌。请再原谅一回他的私心,在这最后一刻,他还在防备着玉霄岫功高盖主,抹杀着一切他谋朝篡位的可能。
      “那柄断剑,朕想想,还是应还你。”
      “允皇后垂帘,临朝掌政的诏书,在明政殿书架暗格。”
      本是为他与她这帝后准备的,如今看,倒是给了她们孤儿寡母一份保障。
      “朕这一生,也做了许多错事。”
      “望那孩子,勿学他父皇。”
      “我好像还未和卿卿商量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到了后来,天子已开始胡言乱语,意识不清,他似乎看到滚滚黄沙中,云雾升腾,走出来了飘渺仙,那仙子风华绝代,眼波中含着情愫,是他深爱的人。
      可他又恍然清醒,是他亲手揉碎了她的光,她望着他时,又怎会含情脉脉呢。
      算了,就这样骗自己吧。
      就这样……幸福地死去。
      他的一厢情愿,害了无数相思。
      下一辈子,不如江山换草环,结发两不散。

      她算来算去,都没想到君王不归。
      她恋旧,遇到他时却太晚,那时的她,经过岁月垢染,不再去轻信任何一人。
      他给她的人生造就了不可能,也垄断了那个奇迹,纵然她恨着他,也不想一个明君轻易抛下这山河而去。
      繁京内的皇后心难受地揪了起来,呼吸越发微弱,可她连哭喊声也是小小的,轻飘飘砸在了宗源身上每一寸。
      那自沙西港来的飞鸽赶的太巧,正好她忽然临产,论理,他身为监国此刻应该去处理那一团团乱麻。
      可他,不敢离开她半步。
      薛观筃感到有一滴滴泪划落过她手腕,滚烫灼热,她无力地点着他手心,悄然安慰着他。
      是不是她往日表面装得太良善,这善意深深刻进了她骨髓,施以安慰,已成她下意识之举。
      她真的,认清过她自己吗?
      薛观筃忽然笑了,笑声散在空中,轻的,像是叹息。
      后世将如何传颂她她已不关心,临终之际她想到了很多人,回忆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最后的最后,薛观筃不再有挣扎。
      “寒江的水……有多冷呢。”
      你不要总孤零零一个人,这一次,稍微等一下我。
      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响彻天明,是个皇子,是个能减少许多登基阻碍的皇子。
      可殿内没有人欢喜,有泪不轻弹的监国伏在床边,久跪不起。
      永元十四年三月初九破晓,大昰朝皇后薛观筃,于流丹殿长逝。

      小皇帝长得太漂亮,酷似先帝,一直没有取名字,乃至其五岁时,周围人还是“初九”“初九”的唤他。
      初九觉得,平秀姑姑看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遗憾,她像是不喜欢他的脸,但她十分宠他,所有人都很宠他。
      他学会的第一个词,叫爱屋及乌。
      摄政王把他抱在腿上,一笔一划地教着他写字,他不敢乱动,因为摄政王的腿不好,见不得风,受不了按压,每到梅雨季节,最是疼痛不堪。
      他喜欢在冬日时,坐在轮椅上,成为风雪客。摄政王说,母后爱看雪,初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知道,摄政王爱看母后。
      画像上,牌位前,皇陵内葬着的母后。
      初九就从来没见过活生生的母后,他的出生,是她的死亡。
      可臣叔们都会为他庆生,他们让他享受着寻常人家孩子会有的童年,同样的在那一天,繁华过后,今卓城内会升起数盏祈福灯。
      他们这些信徒,在求漫天神佛,予她生生世世喜乐。
      初九很少去想起母后,每一天他都能听到许多人跟他讲她,好像母后她,时刻都陪在他的身边。
      皇宫内其实很冷清,父皇的嫔妃多数被打发回了家,还有的,在掖庭受苦。而太皇太后久闭宫门拜佛不出,先生说,她心里有鬼。
      太皇太后年轻时很苦,可她也是个好母亲,勉强算得上是个好婆婆,但她爱护的人里,没有初九的母后。
      据说母后做皇后的时候,因受父皇偏宠,被太皇太后以礼教添了不少堵,甚至是,在药膳中下了盈补的药,所以母后屡次避子,可还是怀上了他。
      他的活,需由母后所有生机供养。
      每每讲到此处,先生便宽慰他不要觉得自己不该出生。
      是母后选择了他。
      他看着年纪轻轻却白了头的先生,懂事地点了点头。
      先生是个奇迹,文从武,武归文,他总能将事情做到极致的好,自一介寒门书生杀到骠骑将军,又成为辅弼国君的太傅,是他最为敬佩的人。
      从永元年间走来的臣子,同样造就了无数传说。
      帝王身亡,宗源暂时主持大局,玉霄岫迎棺白幡归。
      而后两月朝野内乱,一剑定山河。
      李胜犴暗中联合被囚禁的宝亲王煽动舆论,有意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定玉霄岫死局。
      文曾桉归京,成为李仪象门客,平亲王夺位之争,后辞别,请守皇陵。
      其实初九鲜少能听到臣叔们讲起那段时间的拼杀故事,好像那又乱又忙的两月对他们来说,不足挂齿。
      臣叔们是他坚固的外壳,是他无坚不摧的盔甲。
      他们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是将成昭公的墓,迁到后陵,并求他此生此世,都不要将母后与先帝合葬。
      薛皇后薛观筃的功绩、掌故、传闻,在史书中,深深震撼着后人。

      玉霄岫活的很久,送走了许多故人,与他同来的人没有一个同归。
      八十七岁,长寿福缘。
      他不曾娶妻生子,也没有去收养一个孩子,而是毫不留恋的,将玉氏昌盛家业,拱手送给了皇帝。
      他临终的时候,只剩下一手养大的皇帝能来送他,初九仰视着这个似乎从不会倒下的巨人,他已经老了,而他更老,骨瘦如柴,病魔缠身,可那一双眼不见浑浊依旧清明。
      玉霄岫在生命的尽头,颤巍着手,吃力地交给他一封封书信。
      “是你母后以前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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