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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陌上桑(二十) ...

  •   她不会是那谄媚君上的亡国红颜祸水,后世应赞颂的,是她与他相伴数载,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创了这盛世。
      这是他如今,想与她走的路。
      拥着她的天子未曾看见,他的意中人不解其意,皱眉擦拭过唇上胭脂,心思已然飘到了九霄外。

      一恍神堂前飞燕过,一恍神门外绿柳新。
      季节交织间,朝野上下形成了新旧两派,帝后虽屡次政见不和,但也没有红脸。
      这表面的平静,在那粒石子投入水面后,彻底被打破。
      在有心者的煽动下,在天子的纵容下,在谏官的攻击下,以其卑不足道之身,为寒凉众生开路的人,处处遭人排挤,蒙冤含恨,三次被降职,身体状况江流日下,终在永元十三年入春,辞官远游。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久在樊笼,愿归自然。
      离别总是猝不及防。
      自由的闪耀光辉的鸟儿,曾被折断双翼,挥落数片羽毛,血迹斑斑,形孤影寡。
      在见过荒漠黄沙,高林初阳,冰泉微雨后,选择成为鱼儿,触碰那冰冷的温度,近乎欢喜地,投了刺骨的寒江。
      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还这天地,一缕幽魂。
      朝廷闻讯后,复其名誉,感其生平,追赠国公,谥号“成昭”,配享高祖庙廷。

      [音娘,我这三十多年,悲天悯人,益壮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自认过切从未谋一点私利。]
      [但这今卓城,容不下无私人。]
      [兴许在十几年前,我便想化成蝴蝶,飞出那牢笼之地,今时今日,终是如愿。]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在林深处自在啼唱。]
      [我行过许多地方,此心已倦。]
      [最后所念,只卿一人。]
      删删减减的书信,怀揣在他怀中,一同坠入江底。
      临终之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从她懵懂的十几岁,爱到二十芳华,他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爱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去迈出那步,因此还是,只写下了小妹二字,那飞入深宫的红笺小字,未曾去诉尽他的万般情,而是恭祝帝后白首不移,小妹余生欢喜。
      他留她一人在世间,不叫她有所依恋。
      她亭亭而立,无畏亦无惧,唯一的深情,葬在了十三年冷秋。

      世说成昭公李夫如死讯传至流丹殿的那一天,中宫皇后薛观筃,气绝晕倒,醒来后与永元帝濮阳离,爆发了大婚以来的第一回争吵,自此困锁宫墙,至死未出。
      她颤抖着指尖,鬓间珠翠步摇划出一道道美丽弧度,皆向天子扔去。
      恃宠而娇,大逆不道。
      “若非陛下示意,李夫如怎会身死以证品行!”
      流丹殿内跪了一地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唯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而那帝王面色不虞,紧握拳头,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想到了从李夫如怀中搜出的,经水浸湿满是皱痕的信张,字迹已斑驳,可那呼之欲出的爱恋,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他的桌案前。
      每一张,都被他丢进炭火中,任其化为灰烬。
      决不能让他的皇后看到。
      同床共枕三年又六月,那份坚定不移,希冀融化千年寒冰的爱,随时光变换,滞留在了不知哪一年的凄冷孤怀。
      有朝臣相迫望充盈后宫,她二话不说点了花名册,她那婢女处心积虑奉御前,他试探性传出临幸谣言,也未见她怒色……
      这般的事端太多,在这一年又一年间不断上演,而他也逐渐明白,她似乎真的,不在乎他心向何处。

      某日月常圆,趁酒意抒真言,他吐露出压抑在心底的奢求,高处不胜寒,唯求她倾身,他的卿卿正色不语,许久后才道,陛下醉了。
      他对她的这份跨越了无数光阴的情意,从扎根、发芽、开花到落败蕊残,从一见钟情到爱而不得,沾上了阴谋算计的污秽,所以她自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那天后,没有争吵,没有冲突,没有冷落,一切如常。
      他依旧是运筹帷幄的天子,她还是出奇划策的皇后。
      无人知她变成了他心头的玫瑰花刺,求不来放不下,一往情深又心灰意冷。
      他逐渐偏激执着,隔绝着旁人落在她身上的一切目光,正如燃在火炉中的那些信张。
      她因李夫如投江而急火攻心,得知她晕倒的那一刻,他抛下所有匆匆赶来,守在她身旁整整一夜。
      太医令诊过脉象,贺他有后。
      天子喜不自胜,忘却前尘苦闷,手抚摸在皇后微微隆起的小腹。
      这是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他的卿卿怀的。看她平日表现,想来也未曾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他想,他要以什么姿态来告诉她这喜事;他想,太医说她体弱,他又要怎样照料好她和孩子;他想,流丹殿太耀眼,他有意和她住在暖阳西照的小院,好梦一朝欢眠。
      他有许多想与她规划的未来。

      可她睁开双目,悠悠转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诘责他狠心。
      他自私冷血是不假,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比千万把刀还伤人。
      他看着太医令战战兢兢上前,感受着她听到有孕后愣神的瞬间。
      薛观筃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和遗憾,终于让濮阳离想起了明明将她好生膳补,却又伤了身子的原因。
      那一碗碗她瞒着他喝下去的冷药。
      原来他,一败涂地。
      所谓欢喜者,只有他而已。
      天子令下,将流丹殿里外围困,自今日起,没有他的卿卿,只有中宫皇后。
      既然这胎受不得刺激,那便不要再接收外界的消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能给她同侧之位,也能收回,他抹去她的功绩,拔除她的党羽,引领了王朝走向盛世太平的,只是他这帝王。

      帝后不睦,损害国体。还未等朝臣参上,天子又做了另一决定,令他们猝不及防。
      在与铁答丹王庭休战和平共处的这些年间,不少人转为议和一派,奏请约盟时限过后,两方亦互不相犯,但天子,意攻打其地,且御驾亲征。
      “玉卿,朕并非一时兴起。”
      濮阳离从容迈步,眼神如刀如剑,不辨喜怒,他缓缓走下阶梯,轻拍了一下玉霄岫肩膀。
      “铁答丹最骁勇的将军,是那铁血王座上的阿布日达。”
      “他想要的国土,可并不止那区区几座城池。”
      “摆明的道理,却还有愚者看不清。”
      “我朝海内已显升平,唯这关外,让朕始终心有不甘。”
      “仗,要打。”
      “朕与他,必有一战。”
      此时的天子没有认识到,他是安天下的皇帝,不是打天下的皇帝,他想要踏平铁答丹,为自己的政绩添上辉煌一笔,可对面的,并非是什么善茬,靠着狠辣手段上位的人,得知大昰朝皇帝御驾亲征,又怎么会让他安然归来。
      双方皆是存了让对手有来无回的死志。
      “先前若非皇后三番劝阻,朕亲征之意应会更深。”
      听到此处,玉霄岫眸光若闪,心中郁气横生。
      薛观筃从不是悲怀伤秋的深闺妇,却被困在了深宫,依照天子脸色行事。
      往日宠时,连奏章都能拿来供她挥笔,今日不宠时,顺手就将她的功绩抹去。
      帝王对她的,真的是爱吗?
      他断了她的念想,让她学世俗规矩,相当于,毁了她的一切。
      精致华美的朱雀楼亭,是个巨大的牢笼。
      从迈进去的那一刻,就错了。
      她选了捷径,选了最高位的天子,选了一条死路。
      在这盛世繁华城,多了一个不如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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