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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陌上桑(十一) ...

  •   年末除夕,落雪浮瓦泥。
      星回岁终,锦坊花巷,对镜理妆髻。娇容面,千般袅娜,万般韶华结树熙。
      华灯满目,星辰初上,火树银花间尽是眼花缭乱,心慕彩溢。
      江畔乌篷,隔断红尘岸,灯火阑珊处,明月提灯迎风立。
      男子撩帘出画舫,撑一油纸伞蔽开她发上飘雪。喜鹊连忙领着平秀退至一边,留他二人闲絮,濮阳离难得分了眼神给她们:“你这婢女,倒是识趣。”
      薛观筃轻启朱唇道:“再不识趣的人,遇到陛下也总归是识趣的。”
      他几次三番越线,净做些惹人误会的事,她若再不予以回应,那才是真的不识时务。
      “陛下究竟想利用臣妇做些什么?”
      濮阳离哑然失笑,避而不答。
      他将伞往她那儿微微倾斜,伸手顺风接过一抹雪,雪化指尖,带来丝丝凉意,亦如他此刻心境:“臣妇……我还以为天下男子皆不会入你眼,海清侯难道不是薛小姐你的一个跳板而已吗?”
      薛观筃抬眸看向身旁人,暗暗的天色中,他背华灯而立,紧握着伞柄的手薄冰般苍白,出口的话亦是刀刀扎人心。
      良久后她移开视线,笑吟吟地反问他:“陛下是想试探我对崇环之心?”
      多亲近的称呼,他欲言又止,被刺得感到胸口发闷,便不再开口,随着她看向汪洋湖水。
      此处往来者稀少,更不会有人发觉他二人身份,恍惚间他觉得他们好像寻常夫妻,赠礼煮茶观灯游湖,一样都不少,可一样都不对。
      她不会信他的心,他能予她的只有眼前的利,摆在他们眼前,乃至以后的,是算计利用,是同舟共济。
      他在想,她是否愿与他同行?
      于是濮阳离又出声道:“一场未完的大婚,一个不知生死的良人,一群步步紧逼的亲眷。”
      “薛小姐,海清侯若回不来,你当如何?”
      薛观筃垂下眼眸暗里嗤笑,人人都问她当如何,却无人给她指路,无人给她选择,就连她身旁这位天子,也是虚伪至极。
      她冷言说道:“你我之间,不要再打哑语了。”
      “陛下想给我的,是哪一条路?”
      “是让国公府朱雀桥不见车马,是让薛氏乌衣巷斜照残阳,是让世家反目成仇拼个你死我活,还是……”她停顿片刻,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再度出声不似方才那般尖锐:“还是纳妾封妃,逼我父站队?”
      真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然走下凡尘与她除夕相会,这等意思,早就言于表面。
      “我不动薛氏,也不封你为妃。”
      他压下去的声音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引得薛观筃狐疑又错愕地转头看向他:“原是臣妇多想了,既陛下想要在朝堂站稳脚跟,我必然会劝我父……”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我缺一个皇后。”

      “你疯了!”
      听到濮阳离的话的下一刻她便失态道,说完将头匆匆扭回去,蹙眉不语,掩饰般挡住自己的微微红晕。
      待风吹散了这不知怎么来的燥意,她才又斟酌着开口:“陛下此举,有违礼教。”
      濮阳离忍俊不住,那张面如好女的惊鸿面更显风采,他从容自若地反驳道:“那薛小姐想入朝为相,又将礼教至于何处?”
      “你先前与玉霄岫言政,辅助他再指挥作战。雪中送炭,美名远扬。而后薛国公又敢铤而走险在庙堂上高谈女学,虽不说真正改变了什么,但至少在那些臣子中留下了言象。”
      “你深知以薛氏一己之力无法撼动女子地位,遂嫁入海清侯府,仿照先朱王朝首位女官,出云侯惠氏的故事,以玉氏为踏板,以名声为敲门砖,处心积虑谋划前路,以待风云变幻。”
      “惠女官年少成名,兴办女子学院,家人不认同,夫无才,逆境年年梦,劳身处处愁,花信又二才以《省己院赋四篇以劝君》登庙堂。”
      “你与她多般相似,所处环境却更加艰难,反倒是嫁人后会少些压制,所以你愿嫁,也将命运线牵了一份在玉霄岫身上。”
      薛观筃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接过了他的话:“可惜棋差一招,我的小谋算抵不过陛下的大谋算。”
      比起她之前装出的柔弱羞涩也好,坚韧沉静也罢,现在声音如珠落玉盘,带着些不甘与隐忍的她才更显真实。
      濮阳离又笑了笑,似乎遇到她后,他笑得次数也太多了,于是他不自然地抚平嘴角,恢复了那般喜怒不言于色的模样。
      “如今的局面你也知,我并非同你玩笑,只待音娘你入主中宫,假以时日平开路,同辇相随,你我共理政事,宣册于朝,不也全了你的心愿。”
      他抛出的话为她拟定的未来太诱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广开言路抒己言,创盛世太平。虽这是条更为冒险的路,但他信她会有所心动。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陛下敢行此举,是算准将军回不来?”
      濮阳离听她不答他的话,也不曾理会他对她的亲近称呼,反来这样一问,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微微忖度后才道:“你疑心是我害了他?”
      “不敢。”
      薛观筃眸含冷意,她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人,无论是玉霄岫,还是她身侧这位天子。
      遭到质疑的天子恍然若失,原她不仅不信他的情,也不信他的为人。
      于是两个本应该会直言无隐鹣鲽情深的人,初始因误会种下了猜忌,来日草木扎根,生长出少年夫妻离鸾别凤的果。

      可如今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濮阳离几次欲开口又收回,他是天子,是下棋者,不能也不该与她解释这背后牵连,默然许久后他只说了几个字:“我不会做这种事。”
      薛观筃又问道:“那陛下也不怕养大了我的性子,威权震朝廷,将来发生与前朝帝后争位,亡国祸乱一样的事情吗?”
      她这话太过锋锐,但却也现实,若真女子临朝,这必是他二人会面临的唱衰。
      濮阳离也不犹豫片刻便回答道:“我怕,但你不会。”
      他看她又欲启朱唇,连忙止住了她的话。
      他知她有许多忧虑,且只说这孀妇二嫁一条,就能被言官口诛笔伐,可他若不能此刻握住她的手,往后就只能遥遥相望,待他真为明君的那日,就做不得夺臣妻的恶行。
      求不来,便会放不下,他不想一无所有,不想午夜梦回时才能看到她身影,不想又被戳破梦境跌落到尘世。
      他避开了他的心三次,一次隔着层层树影,咫尺之遥两不见;一次隔着熙攘人群,衣香鬓影不得语;一次隔着红罗漫纱,高朋满座伤别离。
      那日她与玉霄岫大婚,他悔过一次,他唾弃自己竟会感谢那急报来的巧,毁了这场礼。
      偏偏是这一缕相思,周而复始,惹来万般情动。
      是以他企图拥月入怀,纵使眼前这月神色冷淡,看他如同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全然不见任何动心之意。
      “世人非议,我必定挡在你身前。”
      “愿不枉此行,愿寡人与卿,花好月圆人长久。”
      她也不知是信了几分,将伞又偏回他那边,临走前凝望了他一眼,声音在这般清晰缓缓的水流声中显得出尘而意味不明。
      “夭桃穠李,以待天子。”
      他飞蛾扑火,疯狂又执着地邀她来赴一场赌局,尝试用血用泪书写出河清海晏的颂歌,她欣然前往,为他所向,为她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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