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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陌上桑(十) ...

  •   每每他看着青云天便想起故乡月,着上新衣便忆起当年那少年予他的金银,饮酒放歌便感激将军的知遇情。
      人生如逆旅,皆是悲苦涕泪的人,同行路上多过客,她不过与他萍水相逢,顺手施过一恩,可即使是鸿毛般的恩也有千斤重。
      经过无数血雨腥风与生死攸关,他仍活下去的动力是源自看到了璀璨夺目的光源,这光来自他的将军,亦来自他面前容颜未改,坚毅依旧的女子。
      点滴恩情,涌泉相报,他敬重将军,亦敬重薛观筃,于是他深深一拜,唤道:“嫂夫人。”
      宗源未注意到圣上听到他这称呼时,那猝然间微微皱起的眉头。
      玉家已无男郎,玉老夫人因闻噩耗泪泉相倾,现仍卧病在床,于是这待客迎送之事便落在了薛观筃身上。
      君臣二人匆匆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与孀妇多言,以免落人口舌多生事端。道几句宽慰的话,颂了玉霄岫之功就后就应辞行。
      临别前宗源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嫂夫人若有事,可差人去东三街寻我。”
      薛观筃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浅浅一笑,她方才已认出眼前人,见他从武便知他宦游不顺,能居玉霄岫手下,倒也是天缘奇遇,如今平步青云上,还是应了她当初预言。
      “大人客气。”
      外头落了些雨,薛观筃唤人拿了油纸伞,亲自将君臣二人送至府门前。
      “你体弱,别站在风口处了。”
      薛观筃笑容淡去,神色诧异地望向濮阳离,见他目光依旧沉静,里面含着她看不透切的蕴彩,全然不觉自己对臣妻说了什么越界的话。
      “太医院开的药方还是有些成效的,你多少要将身子养好。”
      “……谢过陛下关心。”
      宗源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话将出口又咽回肚子里,看薛观筃神情怏怏只当自己多想。
      “回吧。”
      帝王令下,别过头未再看薛观筃一眼,话消散在风中,好似什么也没有改变。

      玉老夫人顺着婢女的力道半躺在床上,轻咳几声后挥退仆婢,独留薛观筃一人。
      “如今空棺停在外头,丧幡已挂,来往皆是哀悼之人。我们虽面上当崇环已去,心里却不能这么觉得啊。”
      她的孙儿不知平安与否,尚有一线生机,玉氏旁支却已登堂入室,虎视眈眈地盯着海清侯府,为他造棺,有意要坐实他离世。
      迟迟未空棺下葬,不过是想等一个是死是活的来迅。
      “崇环若归来,是最好的结局。若他真……不幸丧命,侯府一昔间便会被那群强盗分食,没想到过了这么些载,又要面临这样的存亡之刻。”
      “到了那时,音娘,你当何去何从?”
      一个甚至算不上真正嫁入玉家的新寡,说她云英未嫁却已在侯府住了几月,说她已嫁,造化弄人,又会有闲言碎语说她克夫,岂不是将她推入青灯古佛常在的深谷。
      薛观筃搅动着汤药,微微吹凉后送到玉老夫人口中。
      怎么会是她来选择去路,而是旁人给予她什么她便只能接受什么。
      于是良久后她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等。

      小年,天大寒。熬豆类、糯米、野菜等,粥香四溢,布善府门前。
      女子面笼轻纱,湘裙衬玉袖,蛾眉深锁,眸含春水,鬓边斜插丧白花。
      “音姐姐,我也来讨碗粥。”
      薛观筃抬眼望去,见李仪象着戎服练甲厚衫,窄袖长袍,在她面前笑得一脸纯实:“你怎不在宫中当值,反来我这儿玩笑?”
      说罢递他粥碗,李仪象接过又交给正排着长队的民众,然后立在薛观筃身侧挽袖执勺,轻声说道:“姐姐不知,陛下今日早朝有意以少兵之由削禁卫军千余人充入军营,再于禁中分设多职,我父极力抗争,不抵宗大人以退为进,最终结果便是推行了此政。”
      “如今护天子的另有人在,往后姐姐应该会在城门内外时常看见我了。”
      李仪象未见伤怀,仿佛被降职夺权,至此巡逻京中的不是他一般。
      薛观筃没想到他会同她议政,煞为惊诧地看着他,李仪象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有违俗礼之举,偏头冲她一笑:“条条框框束人思想,姐姐应当不是守规之人。”
      自那日秋猎,他便看出来了。

      暮黄昏,暂收了施粥摊子。薛观筃神色中带着些疲倦,却见李仪象两目炯炯有神,很是专注地看着她。
      “你呀,最是精力充沛,倒是一点没变。”
      往日玩在一起的一帮人中,李仪象虽年岁最小,与文曾桉比攀爬骑高马,却半点都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文曾桉都已疲惫不堪,李仪象仍能东窜西跳,闹着别人同他玩闹。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现如今大哥远在纹枝府,文世子狱中候命,小弟不再闻鸡声赴早朝,而她亦是前路未卜,想至此不免有些伤怀。

      过府门穿过白绫帐,李仪象看到停在正中的棺木不由抿唇皱眉,薛观筃见他如此便说道:“将军生死未定,不宜下葬。”
      “世人眼中他已然殒命,就连陛下虽还在派人寻他,却已拟了墓志。姐姐当真要等上这一结果吗?一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薛观筃沉默不语,一月又如何,一年又如何,她不信她的心血会因那场大火,那丈高崖就此消散于世间,又或者说,她不信庙堂之上的天子,会只为对付一个敏顺侯府,就将这步棋轻易抛弃。
      许久的静默后李仪象一长叹,方换了话题,启言道:“大哥许要凶多吉少了。”
      今年秋,京中迎送入云军出征,不知同时远京之地,自东起蝗虫压城,肆虐横行,遮天蔽日,所至处草木不留,三城祸起饥荒。
      地方官员上请赈灾粮,层层相扣,施于民不过分毫,参麸糠与草料,以至白骨露露,饿殍枕藉。
      纹枝府昔日美名远播,难民八方来投,李夫如见此悲状,私开粮仓以救周边城祸。
      然此灾情之下的纷扰,不曾能传入声色犬马的京中。
      暂安定一时后李夫如血书上奏,一言其开仓之过,愿承担因果,二责官吏尸位素餐,百姓贫饿于下,小人中饱私囊。
      拦他奏章派人行刺的不在少数,但这名单最后还是递到了圣上案前。满朝野惊动,牵扯者无数,最为损利的一方,是宝亲王一党。
      圣上退朝前一旨令下,指为御史巡行各地查清实情的,便是宝亲王。
      “陛下是想让宝亲王吃了这哑巴亏。”薛观筃失声笑道,转念想到李夫如又是忧心。
      他此举做的太大,少说纹枝府一带的民众应已深知那些酒囊饭袋为谁,宝亲王若还想要民心,便只能如实整治内外。
      可此一行,两方对垒,他势必不会放过害他折翼如此的李夫如。
      若幸,李夫如活,陛下因他爱民,必会力排众议保他平安,纵不富贵利达也能再回京任职。若不幸,便只能客死他乡,驾鹤归无有亲人相奠。
      李仪象愁眉不展,声音沉闷:“大哥抹月批风,爱对风花雪月吟,万虑千愁又皆是为民,若他不趟这浑水,还能多安稳些时日。”
      “他若不如此,便不是他了。”
      薛观筃望向窗外,霜风婆娑,是否纹枝府的冬日也如今卓城这般寒冷,兴许寸土之下,更是一番荒凉。
      那人落叶离根,孑然一身在孤城,旧日一别可还能待再见之缘?
      “好像今年京中还未落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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