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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微单元03:凤凰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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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清心小筑中一树树的梨花接连绽放,洁白无瑕,晶莹剔透,恍若轻盈的雪花缀满枝头。
从日出月落至日落月升,斑驳的朱漆大门沉默而固执的封锁着,只有些不听话的花瓣儿飘飘然出了院墙,围绕着她打旋儿,容凰身上的凤袍渐渐沾染上了清浅的香气,却仍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等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吱嘎——”朱漆大门发出沉重的叹息。
容凰看着推门的人,心中一慌,狼狈的转身就走。
“梨花开了,进来看看吧。”
容凰逃遁的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他仍穿着素白的衣衫,眉心微蹙,浓墨般的眼眸似深不可测的寒潭,让人望而生畏,淡色的唇瓣抿成平整的直线,看上去虽是神色不好,实则是一派云淡风轻。
“怎么,皇帝当久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哂笑道,“不看就走,我也省事。”
容凰这才定了定神,并不在意他话中的尖锐,轻声道:“我怕你只是客套。”
他又是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落寞:“进去吧。”
他走得很快,容凰跟在他的身后,故意将步子落得慢了些许,他自是看穿了她这些小伎俩,可脚下还是忍不住慢下来。
容凰盯着他的背影,到底隐忍不住的弯了眼眸。
亭台水榭、九曲长廊……都还是与当初别无二致,容凰怅然若失,回眸四顾,却惊恐的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她与他之间的纠葛不曾停歇的变化着。
他寻了个赏景的水榭,便坐下烹茶,容凰凭栏而望,入目便是梨园美不胜收的景致。
“喝茶么?”
他侧过眸看容凰,许是阳光太温暖了,容凰竟觉得连他的眼中都倒映着淡淡的温暖。
这一幕其实分外眼熟。
在数年前的春日,在逍遥谷的梨林中,他也是素白衣着,端着茶杯,轻柔的问容凰要不要喝茶,眼中带着比春风更温暖的宠溺。
容凰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淡淡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
云雾茶仍旧是云雾茶的味道,清心小筑仍旧是清心小筑的景致,只有她二人再不复旧时模样。
“今年的梨花开得很美,”容凰望着那一片片雪白清冷的花儿,敛起秀眉,轻轻叹息,“只可惜……明年今日,容凰大抵赏不了这番景致了。”
他的眼睫动了动,唇畔掀起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我从未阻拦过你进来。”
“可你不想看见我,”容凰自嘲般笑着,道出血淋淋的事实,“师父不愿看见容凰,而容凰……从来不会违背师父的意愿。”
他侧过脸,浓墨般的眼眸透着讽刺,亦或是自责:“身为我逍遥谷易水寒的徒儿,不守医者本分,率兵屠城,一夜间西凉血流成河,甚至还将我囚禁于此,难道还希望我扫榻相迎?”
“师父,”容凰扬起脸颊,任由阳光轻柔的亲吻着她的脸庞,却轻轻合上了眼,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容凰与西凉乃是血海深仇,如今与你,大抵也当得一句国恨家仇罢?”
易水寒端坐在桌前,背脊挺直,刻板而又严谨的模样从未改变过:“好一句家仇国恨!然,我逍遥谷的祖训你可还记得?”
“……凡逍遥弟子,无论身份,不看地位,必时刻怀有医者仁心,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欺师灭祖,不得舍义取生。”容凰木讷地背着祖训,心里却针扎一般疼痛。
她可以不在乎他西凉皇储的身份,只是大雍朝臣都一心杀他,她除了软禁之外根本不能护他周全。
“你犯了几条?”他冷眼看她,咄咄逼人。
容凰咬着唇瓣,罢了罢了,有些事情他不需要知道,她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只要再过月余……他那样墨守成规的人,应该会原谅她的吧?
梨花还未看够,人便已经散了。
容凰尚有公事需要处理,而易水寒此时怒急攻心,也是不愿意再看见她这个逆徒的。
出了清心小筑,容凰直奔书房而去——她不只是儿女情长的容凰,更是大雍手握重权的铁血女帝。
即使岌岌可危的边关,摇摇欲坠的朝政她都无力回天,即使斑驳腐朽的雍王朝她没办法能挽回,这都是她的家国,她的命数。
容凰紧握着奏折,指尖青白。
骁骑将军走进书房,当即便是行了跪拜大礼:“西凉军势如破竹,只怕一旬时日便会行进王都,还请陛下退守裕阳,以保全皇室血脉。”
容凰笑起来:“寡人不会离开,至于皇亲国戚的去留……让他们自行决定。”
“可……”骁骑将军还想劝容凰,“您是大雍皇室最后的血脉,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
容凰摩挲着指尖艳红的丹蔻,忽然便笑弯了眉眼,打断了他:“一个国破家亡的女帝要怎么东山再起?倒不如破釜沉舟,博上一把。”
骁骑将军霎时哑口无言,却又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默了默,便只得提出另一个问题:“易先生可要让人先送往南方?”
“嗯。”容凰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决绝的意味,“只说是寡人迁府要离开王都,莫要告诉他决战一事。”
她求的从来都不多,只望能追随他隐居世外,春来赏赏漫山遍野的梨花,秋至便相携葬花,能余生安稳,便已足够,只可惜这个愿望……大抵要来世才能实现了。
只是梨花开了那么多年,她怎么就从来没有厌倦过呢?
事实告诉容凰,这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易水寒那样聪明绝顶又懂得岐黄之术的人,更不可能瞒得住。
可容凰想让他走,他就绝不可能留下。
她做了这么多年女帝,唯有铁血手段学得最好。
易水寒被强行送上马车的时候,容凰就站在某个角落看着他,毕竟他没有武功,很难察觉到她的存在——若非如此,她怎会如此大胆。
这么多年了,他那颗慈悲心从未变过。
只是这颗难得的慈悲心,反倒时时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阻碍,容凰无奈叹息。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她拜师逍遥谷,为的是悬壶济世,悲悯众生,于是易水寒收她为徒,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易水寒是个很好很好的师父,只收过她一个徒儿,就算她没有天赋,学了十年之久也未曾学到他的七分精髓,也未曾想过再收几个弟子传承医术。
他对容凰有多好呢……淡泊名利能为她一个生辰而寻来东海明珠做成发钗,隐居多年能为了她一句哀求而出山治疗疫病,身为名医能为了她一夜风寒而脸色苍白。
那些记忆因为过了太久而变得模糊,她独独清晰的记得,那年初初进谷,自幼娇生惯养的她被路边锋利的草药划破指尖,便哭得一塌糊涂。
而一身素白衣衫的冷面公子,将她抱入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温柔似水的安慰:“不怕不怕,有师父在,师父是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于是十二岁的容凰铭记了这个承诺。
“容儿。”冷淡的嗓音倏然响起。
容凰此刻神思迷惘,下意识便应了一声:“师父,您有什……”
话音未落,容凰便懊恼的捂住嘴,只希望他没能听见她的应答。
可他是医者,平日里做的便是看诊听脉的事,难有什么微弱的声音逃得过他的耳朵。
他端坐在马车里,乌黑的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隽永的眉轻轻蹙起。
即使面容冷淡如昔,容凰也是欣喜的——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关心过她。
“容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墨黑的眼眸沉静而冷清,修长的指尖却紧紧的握住车门:“你还想瞒我多少?”
先前多少欣喜,此刻便全然化作无奈。
容凰咬紧嘴唇,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师父再怪罪容儿,有些事情容儿也不会告诉师父。”
他精通岐黄之术,细细推算一番便大抵算出了王都危在旦夕,而容凰……不管如何怪罪,都仍旧是他的容儿,他不能看着她一心求死。
“容儿,”他放缓了嗓音,眼神开始柔和,冲容凰伸出一只手:“和师父一起离开这儿,师父便原谅你当年的过失,如何?”
那只手就放在面前,白皙修长,宛如精致的工艺品。
期盼了这么久啊,容凰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可到底——还是退缩了。
“师父,保重。”容凰低头,苦笑。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可她能肯定,他的神色必定是失望多于愤怒的。
“容儿,你若是责怪师父这些年对你不闻不问,师父向你道歉如何?”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的焦灼,嗓音却在轻轻的颤抖。
容凰闭上眼,十指指尖的艳红蔻丹因用力过大而被齐齐折断,殷红的血珠缓缓从指缝沁出,洇湿了她的手心。
可她笑得明艳动人,仿若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师父,你既然早已将容儿逐出师门,如今……又何苦再认下我呢?”
这句话许是太过决绝了,不管是她,还是他,都被伤得体无完肤。
那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嗓音再次冷了下来:“罢了罢了,易某就此告辞。”
马车扬长而去,她站在漫漫风沙中,泪水不可抑制的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