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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微单元02:生不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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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纳兰容若《如梦令》
*
沉木是易镇上唯一一个被大家接纳的倭人。
易镇上居住的倭人太多,原居民也已经习惯了倭人这种可怕的存在,纵然如此,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的倭人仍旧不被大众接受。
沉木习惯于裹着宽大的黑色和服,抱着武士刀,踏着木屐,用白粉遮得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分花拂柳的穿过闹市去往海岸。
这般打扮的倭人多得不胜枚举,老弱妇孺偶尔认得出沉木的模样,便会打一声招呼。
但沉木只是点头,她很冷淡,也享受于冷淡。
易镇的海滨能看见最动人的夕阳,扑面而来的海风夹杂着浓重的鱼腥味,柔软的沙滩还残余着阳光的余热。
沈薄暮便是在这么普通的傍晚被沉木随手救了起来,醒来的时候,沉木躺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脸上厚厚的白粉分毫未损。
这个认知吓得沈薄暮差点从床上跳下来。
“喂,你打扰到我睡觉了。”沉木醒了过来,斜眼睨他:“不睡了?那就去给我劈柴。”
话毕,沉木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沈薄暮揉了揉眉心,从惊魂一刹中清醒过来,任劳任怨的去给她劈柴。
等沉木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沈薄暮安静的坐在一桌饭菜旁看书,已经恢复了往日潇洒公子的模样。
“醒了?”沈薄暮挑眉看她:“洗漱一下,过来用膳吧。”
沉木揉着惺忪睡眼哦了一声。
沈薄暮的手艺很好,沉木吃得飞快,他便在旁边看着她吃,顺便注意她脸上的白粉会不会掉进碗里。
“我昨晚救了你。”沉木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沈薄暮拿过她的碗盛饭,答道:“是啊。“顿了顿,又满是好奇的续道:“你用的是什么脂粉啊?好牢固啊!”
“你是不是该报答我?”沉木斜了他一眼,不愿多解释:“这不是脂粉。“
“报答啊……”沈薄暮看了看这所简陋的木屋,眉眼弯弯:“你先说说你的身份?”
“嗤,“沉木单手支撑着下颏,半真半假的说:“我叫沉木,是一只彼岸花妖,家中父母早亡,只余下一个小妹相依为命。”
沈薄暮收拾着锅炉,头也不回的嗤笑她:“就你还是花妖?那你救我也早该救了,怎待我漂流到了岸边方才出手?”
沉木也不和他争辩。
“对了,我叫沈薄暮。”
半晌,沈薄暮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身飒飒黑衣,风流倜傥,却是格外的眼熟。
“谁让你乱穿我衣服的?”沉木皱眉:“还把款式改了,是不是得赔钱?”
沈薄暮瞥她一眼,摇了摇头:“好生小气,罢了罢了,你想要什么报答?直说便是,若鄙人能做到必定满足姑娘。”
“若不然……以身相许?“沉木起身,一双浓黑的眼直直的看向沈薄暮:“我一个人过得久了,难免觉得孤单。”
“恕难从命,“他说:“鄙人已有未婚妻。”
说起未婚妻,沈薄暮的眼中有了几分温柔缱绻,带着浓浓的思念与怜惜。
“能和我说一下你的未婚妻么?”沉木喝了口茶,挑眉道。
沈薄暮点头:“可以。她……名唤易相逢,是母亲帮我定下的婚约,与我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性情柔顺,待人处事也是落落大方。”
“听起来很不错,”沉木冷冷淡淡的表示赞赏:“既是如此,我也不强求,公子只要常来此处与我闲聊便好,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
沈薄暮应了下来。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又死皮赖脸的住了四日,沉木好不容易才寻了由头将这位大爷送走。
目送沈薄暮离开那日,沉木问他:“你真的不信这世间有彼岸花妖?”
沈薄暮理所当然的道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打发了沉木,意气风发的回了易镇,做回他意气风发的大家公子。
沉木想了又想,最后无奈的笑出了声。
*
沈薄暮的出现仿佛只是沉木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他走了,沉木依然和以前一般生活着,晨起去捉猎物,傍晚去看夕阳,多余的猎物便送给赶海的孩子。
后来再遇见沈薄暮时,他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跌跌撞撞的闯进木屋,双眼赤红。
沉木也不问他出了何事,只说:“她伤得很重,我恐怕束手无策。”
沈薄暮抱着女子,眼神呆呆的。
沉木沉默的端起木盆,盆中的血水格外刺眼,又道:“沈薄暮,你可是……真的想要救她?”
沈薄暮猛地抬眼看她,眼神中带了点探究。
海滨的初夏已经酷热难耐,知了孜孜不倦的叫唤着,微热的晚风穿堂而过,卷起了沈薄暮凌乱的乌发,他的眼睫动了动,下意识的将怀中的女子抱得更紧。
“沉木……”他的嗓音沙哑,“若你能救回相逢,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沉木望着他良久,叹了口气。
沈薄暮,若我替你救回易相逢,我们之间的纠葛也就到此为止了。
看出她的失魂落魄,沈薄暮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不行吗……你不是……连快死掉的我都能救回来吗……”
沉木定了定神,道:“你先出去,我会将她救活的。”
沈薄暮顺从的出了门。
“易相逢,”沉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床上的女子说:“救你一次,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没人知道在寂静的房间发生了什么。
但窗外的一只百灵鸟儿却看见,那个裹着宽大黑袍的女子,身上缓缓的蔓延出苍翠欲滴的枝叶,最后自心脏处生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她亲手摘下了那朵花的花蕊,敷着白粉的脸庞掩尽了所有神伤。
她将花蕊研成粉末,溶入汤药,给沉睡的少女服下。
她的目光哀伤,像是眷恋,又像是诀别。
*
易相逢的伤好的很快,沉木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空洞,也没有人注意到那白粉遮掩下的日渐虚弱。
沈薄暮没有带着易相逢回家,而是暂住在了沉木的木屋里。
那日她与沈薄暮烹茶时谈起这件事的缘由时,沈薄暮煮茶的手顿了顿,连笑容都带上了苦涩。
“我……其实也一直想不通,”他说:“身为易家千金的相逢为何要将布防图交给倭人?她或许有自己的难处,却又为何连我都不肯告诉?”
沉木莞尔一笑:“我与她同是女子不如,你便将此事仔细告诉我,我能懂得她的心思也未可知。”
“你们到底是不一样的。”沈薄暮看着面前恬淡悠然的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还是将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易相逢,易镇上大族易家的独女,性情柔婉可人,知书达理,是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
可偏偏也是这么位娇小姐,在与布防官之子沈薄暮订婚的第三日,便盗走了易镇的布防图,准备交给倭人首领。不过她失算一筹,布防图是何等严密的守卫看护?终究被沈家护卫发现,沿途追赶,直到前几日才被单枪匹马的沈薄暮寻到。
沈薄暮重情重义,愿替易相逢受罚,易家家主听闻此事却是震怒,当即与易相逢脱离父女关系,派易家守卫大肆追捕,对于沈薄暮的求情置若罔闻。
沈薄暮无法,只得带着易相逢连夜出逃,无奈弹尽粮绝,几次三番被两家护卫追上又拼命的跑了出来,才落得二人的满身伤痕。
“相逢有错,我带她出逃更是错,可她跟我认错很多次,我心软了。”沈薄暮略显窘然的垂眸,睫羽微微颤抖,“易家从前还有个女儿,高贵矜傲,承了易家主的性子,从小就像洞悉世事似的聪明得让人无奈,却不算招人喜欢。不过易家主最喜欢的孩子莫过于她了。”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易家主的偏心。
沈薄暮此人太重情义,反失偏颇。
沉木仍旧笑吟吟的望着他,茶杯升腾的雾气氤氲开来,将她的眼眸遮得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只觉得无端的孤寂。
“倒也说不上不好,你也是在承自己的责任罢了。”只是让人觉得太过妇人之仁了,她轻笑着询问,“后来呢?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的表情逐渐写上些怅惘:“后来……倭寇攻上易镇,易家主率领援兵姗姗来迟,只寻见了相逢,相逢说,易相守为了保住她这条血脉和易家的傲骨,跳入海中已有数日,尸骨难觅。”
沉木的笑淡淡的,有些缥缈。
“那时候,她尚且只有十二岁。她那样聪明的女孩,不该是早夭的命格,她该是……”
沈薄暮突然顿住,有些茫然起来,于是放慢了语调,极轻柔的说道:“我习惯了护着相逢这般柔弱的女孩子,从未关怀过相守,但她一直是我们那儿最孤单的孩子。所以那之后,每每提起相守,我……总有些愧疚。”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沉木施施然起身,捧起窗边的木瓶,放在了沈薄暮面前。
那木瓶是沉木亲手雕刻的,她的一双手精巧的出奇,木瓶上的彼岸花栩栩如生,用朱砂点染了艳红,渗入木刻后暗红的花纹衬得瓶中那一枝彼岸花清艳灼灼。
“你们觉得彼岸花不能生长在海边,我却亲眼见过生在海边的彼岸花,师父告诉我,那是坠海之人的精血化成,每朵花都被寄托了无限哀思,”沉木笑起来:“这枝花我送给你,或许有一日,易相守能变成花妖回来呢。”
沈薄暮笑着颔首:“沉木的好意,我自然收下。”
耳边风声一紧,他修长的手覆上她的手,沉木始料未及,正欲拿起暗器的手僵在原处,只觉得那只比自己的大了一半的手,温暖得让她无所适从。
“看来被发现了。”沈薄暮的长眉蓦然锋利起来,握住沉木手的力度大了许多:“你没有武功,便跟在我身边。”
沉木被他拉到身侧,低着头,唇畔染上一点笑意。
易相逢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浅粉色的并蒂莲襦裙染上许多血迹,一张苍白的小脸已是眼泪汪汪:“薄暮哥哥……父亲、父亲派的人追上来了……”
“你倒还知道怕!”沈薄暮叹了口气,将她背到背上,另一只手拽起沉木,飞快的掠出了木屋。
沉木仍旧低着头:“你们先走吧,我去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