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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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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防隔墙有耳的梁东,从进帐后便跟个门神似的悄无声息守在帐侧,可以说是把穆怀御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听见叶栖所言,他铁面无私地上前亲手呈上了戒尺,看到跪着的穆怀御侧目投来的视线,也只是回到原位将身子背了过去,假装看不见。
“过来。”
穆怀御听话的膝行到叶栖的身前。
“伸手。”
他右手借机搭在叶栖的膝前,左手刚伸出去,下一刻戒尺便接踵而至,重重落在他的手心,戒尺与皮肉一声一声相撞的声音,响得穆怀御眼睛都未眨一下。
反而随着戒尺不断用力的落下,他的掌心发着一股被火苗点燃后灼烧正旺的滚烫。
穆怀御右掌不自觉更加贴紧了手下,只隔着几层轻薄衣袍便能毫无阻隔触及到的大腿。
他的双眼不由自主往上盯去,青天白日不同于始终隔着漆黑的夜晚,还是如此相近的距离,他可以将叶栖用劲挥动戒尺青筋明显的手背,愠怒而微抿的薄唇,垂下视线的睫毛和拧起的眉,都看得更加清晰,一览无余。
穆怀御眼睛牢牢在叶栖的面上来回盯视,直到紧贴着叶栖腿上的五指微动,他不知为何这次感受完全不同于上次,不只是牙根发着酸痒,而是掌心的那股热意失控地蹿上了舌尖,再蔓延到舌根。
他喉间干渴地滚动吞咽了一下,那股炙热刹那间便以燎原之势从喉咙顺势而下,传至心间,腹下,一发不可收拾。
叶栖二十下还未打完,便被腿上不知何时穆怀御放上的一片掌心灼热烫得分了神,侧首才发觉,仿佛凭借这点接触便给了他得寸进尺理由的穆怀御,在他只稍不注意之时,不肯安分的以一种欺师乱俗的姿势将他的膝盖圈在两腿之间。
两胯紧挨,他的小腿毫无防备感受到了那半软不硬的触感。
哪怕是叶栖,此刻也呆怔的脑袋转不过弯,他垂下眼,穆怀御热到发红的眼瞳,回看他时透着一股茫然和与纯粹。
似乎并不知道当前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身体反应,眼神透着一股真挚,在叶栖眼下展现而出的也只是个想要全身心依赖着他的稚拙徒弟。
但抛去那层伪装的外皮,只有穆怀御自己知晓他晦暗的眼底透露着怎样侵掠与占有。
那并非只是一种本能,早在叶栖踏入属于他的领地,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以内的那刻,无论叶栖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全部的心绪都在想着怎么接近他,触碰他……
连当下跪着的姿势,都是他压抑过后的蓄谋已久,虽是身居下位但他上身跪的挺直,整个人都是以一种时刻圈地画圈,完全把他当成自己所有物那般环抱其中,目色赤裸裸地仰望着他。
眼中无意识泄露出的只能藏于暗处不得告人的隐晦情感,席卷着他年少气盛的身躯,对比叶栖的历练老成,他还是过于青涩,无法准确分辨出这股连翻冲涌着气海的躁动是因何而起。
叶栖却先他几分感知出了些什么,不动声色扯开了穆怀御下一刻便要迷失海面想要紧紧抓着浮木般企求的衣袖。
“今日只打你这二十下,你切勿忘记为师曾教过你的纪纲人伦。”
他将戒尺丢在了桌上,身子转了回去,忽视穆怀御仍旧粘附着的灼灼视线,把这大逆不道的一幕都归结于他的年少无知,血气旺盛,心神便很快镇静下来,置之脑后。
他继续训话道:“国以民为本,无论朝代兴衰百姓皆是苦,为君者首当利为平民,往后再不可虐待百姓,残杀无辜。”
“为师今日说的话你都要记牢了。”
穆怀御凝视着他侧影下依然了了可见的泛白唇色,听话道:“我知道了。”
“还有你。”
被将军挨打的戒尺叭叭声,吓得都快跪爬到地面上的张胜,反应了好一会,意识到说得是自己,立即弓起背道:“属下在。”
“往后你在狸儿旁侧务必多加劝阻,时时提醒着他,若要让我知道你再敢纵容他乱杀,下次再见必会留下你的一条腿。”
张胜头点地跟拨浪鼓似的,“属下再不敢!师父大人一言,属下一定时刻谨记,多加从中劝阻。”
“出去吧。”
“多谢师父大人。”张胜得了这一声,是完全忘了将军还跪着,他马不停蹄就掀开帐帘跑了,生怕跑晚了,叶栖再想起来打他一顿。
张胜一走,穆怀御观察着叶栖如常的脸色,再度膝盖往前凑到他的脚边,“师父,我手疼。”
“疼了才长记性。”
叶栖怎能不知道他就是想撒赖,掌心托起他的手背看了看,全掌通红浮肿,对比他满手被刀剑磨出的厚茧来说,只是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伤药,“若再有下次,我知道只会打得更狠。”
穆怀御见他神态有所松动,便乘间抵隙扑到他怀里,闷声道:“我不会了,只要你在我以后都改。”
叶栖抬手拨动着怀中少年的额发,指尖触到他错过几年就已长开的眉眼,不禁拿他无可奈何。
“刚跟在你身边出去的部下,看似油腔滑调,但是个忠心之人,你若为大将便要趁早培养自己的亲随,麾下不可无可用之人。”
“先生,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穆怀御刚把埋在叶栖怀里的头点了两下,便听到梁东提醒,他瞬间露出两只眼睛盯视着梁东那张死板的脸。
被瞪了以后的梁东,默默转开了脸。
“好了,起来吧。”
叶栖两手搭在穆怀御的肩膀,稍微用了些力将他扶起,便不做停留的错身走了出去。
穆怀御追送他走到寨门前,不想他就这么离开,但手刚伸出去,还未碰到叶栖的氅衣。
叶栖回身时的眸光正对上一位视线飘忽朝着几人看来的守寨小卒,他稍一思索便不露声色避开了他的手。
穆怀御放下落空的手,暗自掐磨着指甲,问道:“你何时再来”
“过两日。”
叶栖在那士卒的窥探下,稍显冷淡地牵过梁东递给的缰绳,翻身上马,道:“不必送了,回去吧。”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架马远去。
梁东都随着叶栖从寨门骑出去了好一段距离,还不知就里的往后看了一眼,那挺拔的身影仍固执地伫立在原地,不肯离去,越来越小。
往昔还未入王府的二殿下最起码还有叶栖朝夕相伴,如今只能孤身只影便怎么都显得悲凉。
他忍不住看着前方走马的叶栖,道:“先生,殿下还在看着。”
“守寨的小卒是芷江细作。”
叶栖说了这句,梁东顿然知晓了他为何出了帐门便忽然神色转冷,闭上了嘴,不再回头看。
“你我无论在何地方皆受制于人,万不能总是想着回头看。”
叶栖看着眼前这片只有两人策马的荒野,虽视野开阔,呼吸通畅,但终究有时有限。
就连他握住缰绳的手指藏于氅衣之下也难以抵挡冬日的凛冽,冻得与脸同样紫红,只是越能感受到迎面刺骨的寒风,那双眼越是一如既往的决然。
“我欲写断绝书。”
他凉薄的声音与朔风一同卷入落在后方的梁东耳中。
梁东霎时大惊,他虽知晓叶栖此行不只是单单来看望穆怀御,大半是公众来见他的最后一面,以断太子一脉的猜疑之心,也自认心里已是做好了准备,但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要与二殿下断绝师徒关系。
似乎他跟在先生身边如此之久,也从未将他的想法全然参透。
他忙踢马跟上去,阻拦道:“不可,先生怎能不念及与殿下多年的师徒之情。”
“属下知道先生出此下策都是为了遮人耳目,属下以为太子几次试探无果,派来的眼线也都未发现疑点,疑心已去十之八九,不至行此决绝之计。”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湘王死前曾言叶栖便是二殿下此后唯一的依靠,有了这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他便可安心闭目。
但若连这世上最后可牵绊住二人的纽带都断绝了,不说湘王遗嘱,就是那一张轻飘飘已算亡国不再作数的军令状,又有谁能再去敢确保他真能为一个在世俗面前再也毫无干系之人,筹谋一切。
不是他不信叶栖,也明白他此前所言,这皆是为了复国大计。但前路尚且千回百转,人又怎能无九变十化。
况且只他信,但殿下不知,万一收到此书后疾首痛心,从此与他反目成仇,岂不是违背湘王意愿,到那时又该如何。
叶栖唇边漫过一瞬自嘲般的笑,喃喃低语了声,“何故举棋不定。”便眯起了被刮得似入了刀子的眼。
无形之中随鞍马的行走轨迹而跟着轻晃身体时,他勒紧了手下的缰绳,欲脱离他掌控的马匹蹬着前蹄甩了个响鼻,脚步渐渐慢在他估量的范围以内。
“四年屈辱蛰居,厉兵秣马,皆为往后步步掌权。而如今,我一个亡国之臣,若想在异国他乡立足,断绝后路是必然之事,此举不止为走个过场给那些世人看,是下了这般决断,才能使太子以及朝中那群虎视眈眈之人,彻底放下戒心。”
“李国常年东征西讨,部将英勇善战,近来有排山之势,他们想攻下黔阳,下一步芷江、凤凰与晃州三地必定受险,不过早晚之事沅州必入他们之手,若按这个趋势走下去,这两国所占之地极有可能会被李国逐一吞灭。”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要想有破局之法,便要设法促成宋与穆氏共敌李国。”
梁东此人虽忠心耿耿,是个绝不会背叛的锋刃,但身为利器,他的感情过于充沛,身为出击的当局者却总是不断陷入隔雾看花的迟疑不决之中。
叶栖索性把眼前的局势说明:“可在此提议之前,我还与穆氏有所瓜葛,没人会信一个他国之师。”
“属下明白。”梁东确实没想到他走棋一步三算,他沉默地跟在叶栖身后慢慢跑着马,片刻后,他诚心问道:“但宋国国力已是强弩之末,百姓也早已怨声载道,再经不起一次开战,圣上绝不会同意,先生又要如何促成。”
“此事不在我,在先太子的亲信,郑国师。”
他需做的只是在太子面前四两拨千里,言明利弊便是万事俱备,只差郑国师再如当年伐夏之时一般掐指一算,天命使然,理应合攻灭李,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没了偏爱的先太子,心余力拙的圣上如何会不同意。
梁东却还是没听懂他话中深意,但叶栖慢慢悠悠的驭着马也不再详说。
两人无声地行至可一眼看见芷江城的枯草坡,叶栖忽然又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不仅失手丢了拐杖,还泄了最后一口余气。
他皱着两条愁眉,道:“梁东,你我相识已近十载,这荒郊野外也没什么冠上履下,可以友人而论,我也不与你绕弯子。”
“大夏灭亡之际,我身为一城主将不仅没能与国家共存亡,全了以身殉国的美名,反而侥幸苟活于世,转投敌国,在一臣不事二主的忠义之辈看来,便是个两脚野狐。”
“你也该知我非忠良之臣,我与狸儿断绝后,湘王遗令你便不必死守。我若活一日,便会为狸儿的前路添砖加瓦一日,不死不休。虽不能确保你往后跟在狸儿身边竭诚助力会不会福禄双全,但总会好过跟着我做这歧路亡羊。”
他坐在马背上,也不耽误背着一手,仰面唉叹道:“今日你若继续跟便跟,你若走我也不会多加阻拦。”
梁东明知道他又犯了什么毛病,还是夹紧马背追到他的侧边,立表决心道:“属下绝无他意,自愿誓死追随先生。”
叶栖体弱多病,不比他经年累月手握刀刃所沾染的血气重,可他这次再见二殿下,却直觉他身上积累的杀气远比自己还要沉重。
利刃从来不可缺少刀鞘,他知谁能从始至终控住这柄略无忌惮的锋刃,直言不讳道:“属下知晓先生都是当断则断,可上次先生果决将二殿下送回王府,属下仍记得二殿下不吃不喝的恹恹之态。此次若再蓦然收到断绝书,只怕二殿下不知内情,还会折腾出些什么,不如将实情说明,属下亲自送往。”
“你当从芷江出去的信件,哪个不会被他们先行看过一遍。再者,你我出不了寨门,最迟今夜营寨便会连夜迁离,你我都要随太子回京了。”
这已是他沉思细想过后的良策,梁东也别无他法,只道:“连翻计策皆是弃他,只怕二殿下会寒心。”
他说话不仅直还真入骨三分,刺中了叶栖揣着明白装糊涂,拐了一圈弯都没吐露而出的更深的内情。
不是他刻意遮遮掩掩,而是近来伤春悲秋多了,再专门找个话隙,正经八本的感伤一番,便真像此生不复相见了。
他一连咳嗽好一阵,快到了芷江营寨,才洒然而又轻飘飘道:“若最终我计不成,也不必无端拖累他,背负这千古骂名。”
如此想来断情绝义,也好。哪怕有朝一日恨他入骨,形同陌路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