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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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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等云开
“先手术”,看似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是他反反复复斟酌,夜夜梦回思索,无数次推翻又捡回来的抉择。理智点看,对他自己来说,死去或是无知觉地活着,他恐怕连知晓的机会也没有,横竖都是身后事,差别不大。万一侥幸能睁开眼,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乃至于说不出话,也认了。
问题是,这种侥幸的几率小之又小。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给秦添留下的伤害无可避免。他的哥哥那么轴一个人,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辗转反侧,此事无解。最终做这个决定,也只是猜测,或许试过了,遗憾能稍稍少那么一丁点。
俗话说,凡事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的手术准备期,盛星竹行为上驾轻就熟,心里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了。
盛星竹以上一回心理阴影为借口,亲自参与会诊,把所有的情况在术前和医疗团队敲定,形成文字通知,由他自己安排好术中乃至术后每一种意外情况下的选择,签字公证。
秦添任由他折腾,无非是想把一切后果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留给秦添迁怒悔恨的可能。抢不抢救,拔管与否,是他盛星竹自己定的,与人无尤。
天真,幼稚,无能为力,又可爱到不行。
“我怎么越长越回去了,”手术前夜,盛星竹躺在秦添怀里,把玩着人家的手指头,懒散道:“一定是脑袋里的血块影响思维,不是我心智退化。”
“对。”秦添附和。这两天,别说这种推论,就是盛星竹说地球是方的,人能起死回生,他都不带反驳的,不把人惯得身心全面退化,才怪。
秦添手指长骨节粗,还隐隐留着十二岁之前在村里摸鱼砍柴爬树掏蛋时的印记,摸起来与盛星竹细皮嫩肉的触感完全不同。少爷摸着摸着就不乐意了,撒开手,伸进人家衣襟里,在秦添的腹肌上戳来戳去,开始无理取闹,“那些激光祛疤的疗程不做了,以后也不做,男人就得有点儿男人的样子。”
秦添没底线地哄,“我家宝贝不怕疼,最勇敢,最爷们。”
靠,有完没完了?以这样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加上低低磁磁的声线,一本正经地吐出酸话。简直,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懂不懂因材施教,盛星竹想锤爆洋鬼子的头。
他嫌弃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抱怨道:“当我三岁,埋汰人呢?”
秦添不动声色地捉住盛星竹一个劲作乱的小爪子,“那用点儿成年人的招数来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我家小竹子顶天立地,霸气威武。”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盛星竹忍着笑,不怀好意地蹭,“说出来听听。”
“别乱动,”秦添在他屁股上轻拍,俯到耳边,温柔又笃定地说了一句。
盛星竹眉心一动,蓦地翻身压过来,眯着眼打量,“真的?”
秦添大义凛然,“决不食言。”
“秦添,”盛星竹哭笑不得,趴在人家身上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真有,哈哈哈,真有你的。”
待人笑够了,秦添侧身,将盛星竹托抱着放到枕头上,无言无声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又一个珍重无比的吻。
“睡吧……睡吧……”他低喃着。
原本以为自己今夜必定会失眠的盛少爷,在言辞匮乏平淡的哄睡中,安然深眠。不一会儿,甚至打起了可爱的小呼噜。
今晚的点滴里,加了镇静成分。秦添确认药物起效,盛星竹熟睡后,果断起身。会议室里,一屋子人等着他做术前的最后确认。
秦添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碎了盛星竹的同意书,“任何情况下,他,必须活着。”
三年后,这所国内顶尖的私立医院不复以往的寂静。倒不至于喧闹,毕竟是预约制,收费标准令人望而生畏。但比起过往几十年,到底是忙碌热闹了不少,除了占了二楼一半面积的独立病区。
那场手术,怎么说呢,算不上成功,倒也不能归结于失败。过程比预想中顺利,但结果没有更乐观。
人类大脑是一个极其复杂神秘的器官,开颅手术之前,即使仪器探测再精密全面,也总有变量。在盛星竹的这场手术中,变量是积极的。淤血块术中移动,增加了手术难度,但奇迹般地避开了重要神经和致命部位,直到最终清除,都没有造成明显的二次损伤。
然而,手术只是疗程的一部分,不是结果。
手术至今,三年两个月零十八天,盛星竹始终未曾清醒。
最开始,所有人都抱着积极的态度。国内外专家领衔的医疗团队,密切监测,每天的反馈都是积极的。生命体征渐趋稳定,各项指标恢复良好,苏醒指日可待。
殷旭辉与林轩交替来得频繁,情不自禁地回忆过往,总抱着能够苦尽甘来的愿望。尤其殷小少爷,毫不掩饰自己的乐观与不甘,经常拿话揶揄秦添,“我哥就是太累了,多睡几天就醒了。也算给你给机会弥补,谁叫当年溜得比兔子还快。”
秦添从不反驳,或许他也是这样认为。
他把病房客厅改成了办公间,能远程处理的工作远程处理,力所不逮地全部推掉。盛星竹的护理,除医疗部分,其余不假人手。他把自己的宝贝照顾地很好,干净体面,却阻止不了生理性萎缩消瘦。
渐渐的,大家的态度变了。
专家因找不到缘由而烦恼自责,亲朋密友渐渐面对现实。只有秦添,一如既往,雷打不动。
院长慎之又慎地和林轩商量,也许该旁敲侧击,考虑患者术前的自行安排。继续等下去,医学角度上看,意义不大。
“我不记得他有过什么安排。”秦添面无表情地否认。
大家嘀咕来商量去,顾辰、李白投票,林轩中立,殷小少爷硬着头皮被推出去当坏人。
“秦添,你这样做太自私,”殷旭辉低头咬牙,“我哥不想这样的,他有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强迫他。”青年禁不住哽咽片刻,坚持道:“以爱的名义也不行,你,,你放他……”
“对不起。”秦添低声打断。
殷旭辉抬头,余下的话被堵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死了。对面看似油盐不进的老爷们,眸色既坚毅深沉又失落暗淡,好像落在陷阱里的困兽,只要还能看到一线天空,就不肯面对现实。直到饥寒交迫,熬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泪,也绝不妥协。
青年没勇气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一个两个,都在秦添的执拗面前,丢盔弃甲。
第四年初,处理完手中所有资产的殷慕庭第一次踏入病房。他不是没来过,也无人阻止他进入,只是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再不来,或许就是阴阳相隔。
秦添有些许意外,起身点了点头。他没立场怨恨,更没资格原谅。同样做了错事,谁也不比谁情有可原。
沉默了许多,殷慕庭勉强开口:“有些事,”他拧着眉,涩声,“一旦走岔了,就好像脱轨的列车,不受控制。”
秦添平静地觑过来,不置可否。
殷教授也没有要继续辩解的意思,他陈述了一个事实,“他之前想去的地方,应该是日内瓦。他母亲,”殷慕庭抿了抿薄唇,“准确的说,是他以为他母亲给他留了栋房子在那里。”
“他,以,为……”秦添下意识重复。
“他母亲受了刺激之后,精神状况很不好。她认为自己是二十多岁刚认识我时候的年纪,之后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遗嘱。那栋房子,是我们有一年去度假的时候临时起意决定买下的,没时间办理,一直由朋友代持,最后才有可操作的空间。”
“……”
秦添无言以对,究竟是被最亲近的人放弃还是被忘记更加残忍,他分辨不出。而始作俑者自作聪明的弥补价值何在,也不是他可以衡量的。
亦无需他应答。
殷慕庭似乎只是想要说几句无人可诉的话而已,不期待任何应答。
“你辛苦了,”离开前,他说:“也许,他不希望你钻牛角尖。”
晚上,清洗过后,照例按摩两个小时,就到了入睡时间。秦添难得没有规律作息,他捧着盛星竹的手,仔细地打磨刚刚修剪过的指甲。
“别听他们的,”他絮絮地说道,“再休息休息,等你不累了,自然就醒了,”他放下打磨好的一只手,塞到被子里捂着,又轻柔地抬起另一只继续,“多久我都等得起,只要你不嫌我笨手笨脚。醒了,我也这样照顾你,好不好?”
如有所感,受不了秦添孤军奋战孤注一掷的委屈,盛星竹被他的大手捧在芯里的指尖动了动。
秦添没反应过来。
又动了动,秦添揉了揉眼睛,又茫然地看过去,盛星竹浓密的睫毛颤啊颤地,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又阖上。
秦添石化了,如坠梦境,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膛,手脚四肢却僵得动不了。
盛星竹缓了缓,又睁开眼。
秦添强迫自己出窍的魂魄归位,“星竹……”声音颤得自己都嫌弃。
他起身,去摸床头的呼叫铃。盛星竹动不了,急得眼角溢出水珠子来。
秦添赶紧俯身,他家宝贝咕哝了半天,含糊其词。
最后,秦添听懂了,他说:“你答应的,我醒了,让我上。”
秦添又哭又笑,鼻涕眼泪,混乱狂喜。
他克制地吻了上去,“何止,什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