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桃戈》青椒炒椒青

24、三鞭恨怀夕下山

　　桃妖僵在月光下，前一刻脸上的笑化作柳条抽得她生疼，她抿紧唇，狠狠瞪向坡上摇曳的青莲。

　　“修行在心、在性，你好管闲事，还使这种下作法子……”见月显然被气狠了，胸口起伏不定，连声质问：“放不下俗事，怎么修成正道，怎么飞升仙界！”

　　“呵。”

　　桃妖嗤然一笑，“道长不是常教导小妖要舍身忘我，怎么现在又要放下俗事？”

　　“我是让你‘舍身忘我予三界福泽’……”

　　“我要遵从本心！”桃妖打断她，冷笑道：“我连妖都做不好，谈什么正道？我连这片山都出不去，怎么妄想飞升！”

　　“你！”

　　见月深吸几口气，看她的眼神复杂莫名，语速慢下来像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从今日起，不准再见外人，更别想踏出后山。”

　　桃妖没再如以往一样应“是”，反而昂着头，像斗胜的公鸡，挺起胸膛往坡上走。

　　孰料还未上坡，背后突刮起疾风，风势直冲她的后背，细听伴有嗡嗡筝鸣，桃妖扭回头，却见陈师兄正带了几名弟子而来，个个面色严峻，来势汹汹。

　　陈师兄未语剑先行，如十年前一样，剑斜插进她周围，让她不能进退。

　　“小妖！哪里逃！”

　　桃妖自知逃不过，双掌暗自运力，姓陈的最难对付，便先……

　　“啪——”

　　蓦地，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如遭雷击，桃妖脑子一片空白，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气，痴呆地望着距自己两三步远的马鞭——和执鞭的见月。

　　琴峰观资历深的道士都有条专门驯妖的鞭子。

　　她从未看见月使过。

　　以为她没有。

　　“啪——”

　　容不得她多思，又一记剧烈的疼痛让她跌倒在地，她像鹰爪下的鸡崽，唾手可得的猎物让猎手起了玩弄的心思，利爪先是划开后背，再将她翻过来，从肩头划至腹部，入髓的痛带走了她所有的意识，指尖的那点妖力瞬间化为无形。

　　她不能……不能就这么……死……

　　手指死死抠住地下的草皮，她撑着将要溃散的意识没晕过去，听到他们说：

　　“此妖在食物中下毒害得师兄弟们险些丧命，若非有观主在，后果不堪设想！”

　　“妖根顽劣，师妹心慈驯不好她，不如让我带了她去，等驯好了乖顺了再送来后山。”

　　桃妖恍然想起那只被抽打得似剥了皮的大妖，此去怕不会比他好，直接劈了扔进灶洞也犹未可知。

　　见月呢？她是怎么说的？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就快要撑不住时，终于听到见月说：“我心不慈，不劳费心。”

　　话音尚未落地，她看到那根带血的鞭子缓缓扬起，身体本能地颤栗、后退，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听她的。

　　眼泪率先求饶，不要……真的……真的太疼了……

　　她无声哀求着。

　　但头顶的人啊，心硬得像石头，“今日三鞭就是让你明白，这世间俗事与你无关！”

　　“啪——”

　　***

　　“怀夕，你说句话吧。”

　　山猫坐在床边，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她隔两三日来一趟，每回来，眼睛都要哭肿了再回去，道歉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你怪我吧，骂我打我都行，都是因为我，你才会被打成这样。”

　　她掀开怀夕的衣领，对着狰狞的伤口，又是一通痛哭，“师姐性子温吞，以为是个好脾气的，怎么……怎么这么狠，手这样重……”

　　“怀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的哭声又尖又长，桃妖觉得甚是难听，于是一边拨回衣领，一边沙哑问道：“怎么你每回来，她都不在。”

　　“哦，哦，”被打岔的山猫暂时止住哭声，“观内有事需要师姐主持，我一在观里瞧见了师姐就跑到这儿来了。”

　　为免她再哭，桃妖便问得细了些，“什么事？”

　　“就是……”山猫突然变得谨慎，四处观望后才小声说：“妖王大人即将破塔而出，怀夕，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桃妖赏她记白眼，难怪陈师兄不拿她当妖，真让她修行，怕是修到下辈子还是只普普通通的猫。

　　妖王？

　　妖王会被关在妖塔？

　　见她一脸不信，山猫急忙捉住她的手，恳切道：“真的！怀夕，你留在后山好好休养，千万别再和师姐置气，该吃吃该喝喝。”

　　她顿了顿，说：“过不了几日，你就自由了。”

　　言罢她抹掉眼泪离开床边，“改日我再来看你。”

　　晨晖洒进屋内，山猫一改孱弱怯懦的姿态，大大方方地跨出屋门，再加上这几句，还真像孤身赴死的义士。

　　桃妖不禁摇摇头，就是个傻子，该让她上回当，不然‘妖心狡诈’四个字她到死都不知道！

　　被罚后，见月将琴峰观和妖塔的事和盘托出，根本没有什么老妖残妖，关在妖塔的黑蛟生吞塔内数枚妖丹后妖力大涨恐将破塔，琴峰观的臭道士在妖塔前布阵，不是要扔什么老妖残妖。

　　山猫单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陈师兄捡回去，好吃好喝地养着，不懂世道险恶。稀里糊涂成妖后，对那些被驯的妖生了怜悯心，根本不辨别真假就火急火燎地想出一份力。

　　正出神，余光中瞥见一袭道袍，桃妖冷冷地收回目光，脸朝墙面，山猫不像自己，有陈师兄护着，犯点错，那驯妖鞭也落不到她身上。

　　见月进院子后先去看看床上的人还在不在，之后再去灶间，没一会儿，冒着热汽的汤和饭菜送到桃妖面前。

　　短短几日，桃妖的嘴让她养得糙了不少，难吃归难吃，也不是不能吃。

　　“呼噜呼噜”的喝汤声掩示屋内的尴尬，一连几日，见月都等不来她一句话，今日原不想多做停留，但一想到山下情形，犹豫再三还是先开了口：“猫妖并非纯良之辈，你不要再……”

　　“在道长眼里，妖和纯良无甚干系吧。”桃妖放下碗，反讽道：“纯不纯良有什么紧要，道长的驯妖鞭如此厉害，哪个妖不怕，又有谁敢在道长跟前耍心眼。”

　　见月知她心中有气，收了碗筷出门，“你的伤没好不宜走动。”

　　没头没脑的一句，桃妖不解其意，转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说话的功夫，见月已在屋内布好阵，转身又在院子布了阵，这阵桃妖见过，那帮臭道士在后山捉妖的时候布的就是这个阵，天罗地网阵，哪个倒霉妖踩进来就会被符线做的渔网兜住，越挣脱，妖力流失得越快，根本逃不掉。

　　“臭道士！”桃妖扭回头小声骂道，有本事关她一辈子，不然等她出来，非要杀了那个臭道士不可！

　　***

　　接连几日她都没再见到臭道士，这不奇怪，怪的是山猫也没再露面。

　　她的妖力虽比自己强上一些，但还是弱，不可能破坏臭道士的阵法，再者刚出下毒的事儿，观内吃食定不会交由妖插手，以山猫的能耐，至多装病拖上陈师兄片刻，闹不出大乱子。

　　……姓陈的不会责打她吧……

　　思及此，桃妖一骨碌坐起来，视线探出窗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花枝招展的身影。

　　直到夜深，她才听见几声喵叫。

　　从前陈师兄去哪儿都带着山猫，别的阵不识，天罗地网阵瞒不过她，定然不敢进来了，桃妖趴在窗前，冲无边黑暗喊道：“山猫？山猫？”

　　回答她的是细弱到不凝神根本听不见的声音：“是……是……”

　　桃妖紧忙追问：“你也被打了？”

　　“……没、没，我……”

　　那头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缓说：“我跑得太急了。”

　　桃妖急道：“你还来做什么？赶紧回去疗伤啊！”

　　“等、等……”山猫断断续续说：“观内的妖都闹起来了，妖塔、妖塔快开了，怀夕、得……跑……”

　　山猫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竟是用气音说的，桃妖喊了许久。听不到回音，急得翻窗出去。

　　双手搭在窗拦，身体刚出去一半就被无形的气震回屋内，桃妖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鞭伤未愈就要再试，窗户不行就换门，七八次后，她仍出不去屋子。

　　豆大的汗从额头滑进衣领，化作绵针扎进伤口，细密尖锐的疼痛一层层泛上来，桃妖显些站不住脚。

　　她垂下双手，无力道：“今夜之后，琴峰观再容不下妖，山猫，你个傻妖，不逃命来找我做什么，我是走不了了，傻妖，你快逃。”

　　乌云遮住月亮，稀疏的星光驱不掉屋前的幽暗，从上往下看，琴峰观像灶洞里的旺火，跳跃的火光跳跃着警告着。

　　桃妖盯着看了会儿，忽而低垂下巴，眸中一丝光亮都无，缓慢地转过身，从黑暗走向黑暗。

　　突然，身后响起声拉长的猫叫，如临死前的奋力一搏，带着怆然和悲壮，天罗地网立时寸寸断裂。

　　“山猫——”

　　桃妖大叫着跑出屋子，她跟疯了一样不住地叫“山猫”，但今夜静得出奇，连风都逃下山看热闹去了，半晌，终于在院外墙角找到奄奄一息的山猫。

　　她的妖力已经维持不住人形，桃妖抱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别怕，我找人救你。”

　　山猫头靠在她怀里，艰难地抬起前爪，桃妖心中了然，“好，我这就带你下山。”

　　今夜人妖大战，只要找到一个妖力深厚的大妖稳住山猫的妖丹，休养数日她定能再化人形。

　　她飞一样跑下山，经过琴峰观时被扑面的血腥熏皱了眉，索性厮杀声在妖塔附近，无人阻拦她们。

　　寻着妖气跑到山下村庄，她急喊道：“救……”

　　刚出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疾驰的脚步倏地停住，男女老少呼天唤地声猝不及防地涌向她，入目皆是血，尸体铺成的路从村口延伸至无尽的夜，一群半人半畜的东西把村子当成猎场，能跑的不能跑的全成了猎物。

　　“救……命……”

　　不知道是谁、在哪儿续上她未尽的话。

　　妖耳力非常，不止她听到了，村子里杀红了眼的妖也听到了，顺势注意到愣在村口的桃妖。

　　那身扎眼的道袍让它们严阵以待，离她最近的妖嗅了嗅后朝同类笑道：“是两个小妖！”

　　闻言，其余妖一头扎进先前的屠杀中。

　　说话的妖靠近她，看到她搂在怀里的猫，说：“妖丹裂了，快把它给我。”

　　“什么？”桃妖一脸惘然，反之搂得更紧。

　　“等着！”

　　妖比她还急，跃身跳上屋顶，扯着嗓子喊：“快送个孩子来！要活的！”

　　桃妖脑子一片空白，行动变得迟缓，好像前十年白活了，今夜才是第一天做人，她听着、看着那些个东西传绣球一样地把个孩子抛来抛去，少顷，满身血痕的孩子摔倒在她脚下。

　　“还愣着干什么，孩童的精气血肉最纯，吃了能补妖丹。”

　　那妖说着就来抢猫，桃妖闪身躲过，逐渐反应过来这群东西在做什么，紧随而来的是愤怒，从未有过的，比被见月鞭打时还要强上百倍千倍的愤怒。

　　“统统——”

　　桃妖弯腰抱起孩子放到一边，拾腰转面时，眸中似要喷出火来，“给我住手！”

　　言罢，她踏足血路，掀翻一个又一个妖。

　　那些妖初时被她的架势吓住，交手后探出她妖力浅簿，三两下就反制住她，捆了手脚扔进尸体做的‘山顶’。

　　“啧啧啧，和人待久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为首的妖露出半身本体，摊开断掌，“我们落到他们手里，下场不会比今日更好。”

　　“人和妖，天生的死对头，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看你这样，刚化形就在琴峰观了吧，道士对你不错？”

　　妖陡转话音，面露凶狠，“对你再好你也不是人！今夜就算黑蛟出不了妖塔，琴峰观和妖的仇也解不开！”

　　他一手揪住桃妖衣领，一手往下摁她的脸，血水中映出她的本体，“看清楚，再清楚些，你是妖，你是妖！”

　　“我是妖，”桃妖奋力挣开束缚，脸脖子红得像刚从血里捞出来，声声掷地，“不是畜牲！”

　　“不知好歹！”

　　“揍她！”

　　“对揍她！”

　　……

　　拳头跟石子一样落到她脸上，身上，就在她以为会被打死的时候，疼痛忽然减轻了。

　　“别打了，都别打了！”为首的妖叫停众妖，邪恶一笑，“她是好妖，得让她知道好妖有什么下场！”

　　两个“好”字，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长，其中的不怀好意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