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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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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霜一拂衣袖,坐在桌案前,“我倒是比她好几分,我的老师毕竟通读易经,小圣贤庄奇珍无数,我的伤势本就比她要轻不少,几年来,已是恢复六七成了。”
“那你可曾怪寡人?”
他继承了赵太后的好相貌,却丝毫不显女气,凤眸幽深狭长,万般情绪皆不露于人前。
“何曾呢?我清楚你的抱负,若你真因此而与阴阳家交恶,那就不是你了,你也无法到今日。”
姜星霜每说一句,嬴政的眸子就深邃一分,最后竟带了丝丝的自嘲,“你懂我,可是,那个人,他懂你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我不明白,他比我又好在哪里?”
“他比我强的,不过是与你相识更早,相处时日更久,论身份地位,他不如我,可论平生快活,寡人即便身为秦王,却远不如矣。”
他说这话,语中带着不解困惑,表情却极为平静。
“只是,如你所言,寡人是秦王,寡人有自己的霸业,不可能如他一般,对你嘘寒问暖,陪你访花问道,甚至,有时候,还不得不让你让步。”
“这便是寡人的不足了。”
“宫中的丽姬曾告诉寡人,大多女子对未来夫婿的期盼,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可这一点,寡人一开始遇见你,就做不到了。”
姜星霜面上并无动容,只看着缝隙中投来的浅淡月光,“君上既然心中清楚,那便不必执着,有所失,有所得,您不该计较在情爱上的得失,心无旁骛地完成您的大业吧。”
“夜深了,他还在等着我,先行告退。”
姜星霜退后,转身。
嬴政看着她的背影,眼中藏着说不出的萧索,天青色衣角翩跹,毫不犹豫地从他的世界飞离。
明明他即将实现几代秦国君主的抱负,明明他不日将坐拥七国天下,成为历代帝、王之最,可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一角。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王,母后,以及那位仲父之间的情仇恩怨,不由冷笑,一甩广袖,心再度冷硬下来。
他是秦王,他是天生的王。
个人情爱,在他这里,终不能与秦国六世百年的砥砺奋斗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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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赵王迁诱捕李牧,将之害死,连同几名忠心副将的尸首都是草草掩埋,如今正是冬日,倒也能从衣着看出身份。
李牧被以国礼葬之,秦军接管井陉邯郸等地,由于秦王在此,军队更是大大收敛,不伤人,不劫掠,一切如常,哪怕赵人依旧不待见秦人,却也没有了往日刻骨的怨恨。
嬴政出行,命人抓出几个昔日意图杀害他与赵姬母子的凶徒,亲眼看着他们求饶,惨叫,诅咒,直到被坑杀,心里才觉得痛快。
他到了赵王宫,便有人将赵王迁押到他面前。
赵王迁面容清秀,嬴政依稀能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只是如今畏缩得很,在他面前话都说不清。
“昔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一代雄主,想不到,如今他的后代,却是如此不成器。”
赵王迁闻言,清秀的面容扭曲一瞬,却不敢反驳。
其余六国前些年是听着昭王就心惊胆战,可他们这一代,叫他们胆寒的却是眼前这个青年。
蒙恬走进来,余光扫过地上跪着的衣衫不整的赵王,道:“王上,据下面来报,太后将至邯郸。”
嬴政挥挥手,便有人将赵王迁带走,他才道:“怎么怕寡人着手捏死赵家的那群人?”
赵姬母家不过是邯郸城的寻常富商,与当初的吕不韦尚不能相提并论,要送女为妾,何况是如今的秦王?
赵家男人心狠,当初若非赵姬之母心生恻隐,实在心疼女儿和外孙,偷偷伸了一把手,焉知会不会有这母子的今日。
赵姬之母多年前已过世,不过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不会动赵家,再想要多的,他也不会给。
“她来便来吧,不必多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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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齐国的路上,二人坐在马车中,外面是呼啸的寒风,天阴沉沉的,怕是没多久就要下雪。
张良将炉子上烧开的水倒在杯中,略略放温,又拿出药丸,看着姜星霜咽下去。
外面飞来一只信鸽,落在车顶,张良拿出些谷子撒在车里,它飞进来,在那里啄食。
张良皱眉,“邯郸来信,赵太后赵姬两日前身故,听说她在赵王宫与秦王不欢而散。”
姜星霜瞪圆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她还真会给秦王找事儿。”
死都死得不是时候。
“说起来,我没有想到,他们二人的母子关系,已是名存实亡,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姜星霜轻眄他一眼,“那是因为赵太后想要触动他最在意的权力,他忍无可忍。与那个嫪毐有孩子,他不在意,宣太后当初与义渠王不就是如此?不过宣太后清醒理智甚于赵太后百倍不止,她知道那是交换,而赵太后,脑子不太清醒。”
“太后的权力来源于她的儿子,秦王是嬴氏一族血脉,她和嫪毐的孩子又不是,秦国宗族还没死干净呢。”
说到这,顿时觉得无趣,竟觉得有些物伤其类。
倒不是同情赵姬,毕竟什么事情都是要讲规矩的。
既然靠着夫家,得了地位,靠着儿子,做了太后,哪怕有情人,还生了孩子呢,也别干出那等扶持情人私生子篡位夫家的事儿啊。
想要和情人双宿双飞,大不了放弃做太后。
还是太贪心,两头都想抓紧,可惜她的野心与能力并不相配。
可是这样一身荣辱皆在男子的世道,实在太过糟糕,让她心情不爽。
心情不好,就不想说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说了,这件事和你和我没关系,他的生母,他自有章程。”
隐约间,她似乎窥见了那个历史中一统天下的帝王眼底深处深深的寂寥。
年少登基,权臣做大,母亲背弃,这一切的一切,或许在他本就霸道不可一世的性子上,再添暴戾。
“我有些累。”
“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我拉快了秦国横扫六国的进程,间接改变了诸多人既定的命轨,我也知道,如此行为,会引得六国怨恨。”
“那你可会后悔?”
姜星霜摇摇头,神色疲倦,眼神坚定,“永不。”
天命,阴阳家为了这所谓的天命,寻寻觅觅上千年。
而姜家,为了所谓天命抗争,几乎全族被灭。
她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可那些人,皆是血肉为身,情义铸心,不是可以随意操控,毫无感情的傀儡。
是活生生的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哪怕最后不得好死,她也要做那一分的变数。
张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看她一脸倦怠,没有多问,“这几日路况不好,这一段倒是平坦了,你好好休息。”
姜星霜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
正好药劲也慢慢上来了,她头一点一点,眼睛也睁不开了,慢慢地,竟然睡着了。
再次睁眼,已然入了齐国境内。
相较赵国,齐国靠海,气候就暖了许多。
张良看着窗外人声鼎沸,商贩沿街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个个面带红光。
此时时刻,一切的一切,孩童清脆的笑声,老人慈祥的面容,传入他的耳中眼中,都仿佛放缓了一般。
这些人或许长相不一,高矮胖瘦不同,可面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心满意足。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轻声道:“这样的景象,倒是难得,许久没有见到了。”
他耳力过人,自然听得到外面的议论声,转头看向姜星霜,“走这一路,如今,我倒是有些明白你因何执着了。”
姜星霜抬眼,细长的眉一挑,道:“哦?愿闻其详。”
“在赵国,倡后被她昔日不看在眼里,肆意搜刮欺辱的庶民打砸而亡,这些人,跨越了他们以往最为恪守惧怕的那道名为尊卑的线,千万的匹夫之怒,击溃了王族的高高在上。”
“他们要的没那么多,为人甚至淳朴到愚昧,可这天下,十分中有九分都是这样的人。”
“我生即为相国之孙,家中五世相韩,衣食无忧,哪怕我知道庶民疾苦,却还是高高在上惯了,带着世家常见的骄矜,哪里会想到,仅仅是一次丰收年景,就令他们高兴至此呢?”
“若非你将火粪之法公开,我不会见到这些。初时我不拦着你亲近秦国,一方面是因韩兄为质一事,对韩王心寒,可另一方面也存了较劲的心思,想让你知道,你也许是错的,可是,时日渐长,我恍然惊觉,我才是那个错了的人。”
“秦国虽人人称其虎狼之国,可对庶民甚至奴隶也做到了相对来讲的公正,”他看着车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可秦国人心便是这军功制凝聚起来的,因这军功制,才有了这虎狼之国,哪怕是奴隶,都有了向上晋身的机会,有了另外一条出路。”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若无这九分的庶民为基,哪怕是周天子,又如何立于权力之巅?”
他轻叹着,凤眸清亮,摇头笑道:“原来至始至终,都是我误了。”
姜星霜听他这一番话,心中满是惊叹,“难怪我会看上你,如今这世间,唯有你最懂我。”
唯有你,能挣脱这阶级的藩篱。
除你外,韩非不能,嬴政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