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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争知蹀躞情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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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去,调直靠背,听到她呼吸声带了一点哽咽,不知怎地,竟有些自嘲:“好了,是我不对。往后别随意撩拨人。”
他莫名心软,抬手揉了揉她发顶。
算了,一个小丫头,同她较什么劲?
学体育的都很单纯,恐怕还什么都不懂。
他才要启动车子,却听她哑声道:“我没有开玩笑。”
身侧的女孩一手紧紧握着安全带,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这句话,同样说得有股大义凛然之感。
聂廷昀心头涌起一丝焦躁,不知为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还是懊恼自己竟被那日一番纯粹的表白动摇心神。
他怕再吓着她,尽量不至于语声寒凉地说:“你没有开玩笑?那你是想做我女朋友?”
崔时雨侧着头,和他对视半晌,竟果断地摇了摇头。
真是——荒唐。
聂廷昀连嘲讽的笑都敛住,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他待人事淡漠,向来不信命运和纠葛,更遑论勉强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手把手教她什么叫男女之情——他嫌麻烦。
“嗯。”他连敷衍都懒得掩饰,听而不闻,“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他脸色一冷,盛容如玉山将倾,她无论如何见不得他动怒,竟想也不想,伸手搭在他腕上,阻住他要开车的动作。
“不是这样的。”
他皱了眉,她始终眸光澄澈,望他,仿佛心有高山仰止之情。
“我什么都不想要。”她轻声说,“可你想要什么,我都肯奉陪。”
至此,聂廷昀终于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这让他想起一个有些残忍的词来——献祭。
她在向他毫无所求地献祭。可这样摆在嘴边的祭品,他却无法顺理成章地接受。
他没有办法任她对自己残忍。
聂廷昀抬手,反握住她手背,像是被那双澄澈的眼戳了哪根弦,心头有些发涩。
“好,我知道。”他缓和神色,低声哄劝,“你现在需要回家,已经很晚了。”
她这才放松下来,低垂视线,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他将她送到小区门口,下车来为她开门。
她的发碎碎倾落耳际,露出雪白的额,眉眼口鼻,皆如工笔化作。
食色性也,无人能例外。
他立在门边略有失神,她起身,仰面望来之际,他的身体快于理智一步,抬手搭住车门,将她环在这处狭窄的方寸之间。
进退无路。崔时雨紧张地看他。
足尖相抵,他听见她的心跳声,脱口轻轻道:“你有我的号码。十一位数字搁在你手里,可不是用来做算数题的,崔时雨,那是一把钥匙。”
崔时雨眨了眨眼,耳尖慢慢红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奉陪?我现在想要你学会使用这把钥匙。”聂廷昀说,“打开我的门,我就给你看其它的东西。”
崔时雨到现在,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未及反应,他已凑到耳边。
“You have my word.(我承诺)”
旋即松开手,侧身让出路来。
崔时雨从他身旁经过,怔忡地往家走,到了大门口,又回身,却见他依然立在车边看着自己。
数步之外,他瞧见她转身,非常随意地举手,动了动手指。
——进去吧。
当夜,崔时雨如解一道谜题般,翻来覆去揣摩着聂廷昀的意思,最终默出号码,给对方发了第一条短信,语气颇为郑重其事。
“我拿到钥匙了——崔时雨。”
短信抵达之际,聂廷昀正在回家的路上。
车子猛地刹住,刺耳的“吱嘎”声滑过耳膜。
他在惯性下前倾,几乎撞到了方向盘,车子停在离家不远的道路边,他冷静地直视前方的一切——造成他紧急刹车的一切。
几十米外,他家别墅门前停着一部红色的法拉利加利福尼亚,衣着秀雅的女人刚刚从车上下来,却靠在边上没走。开车的人稍稍探出头来,很亲昵地凑近了私语。
即使离了这么远,还是能看到开车的男人侧脸精致,他一眼就将人认出来。
啤酒广告里的那个容色俊朗的男星,贺杞。
车里的音响开着,聂廷昀静了片刻,打开远光灯。
刺眼的白光将前方的黑照亮,女人吓了一跳,用手遮在眉前,朝这边望,还走了两步似乎要过来,但又马上站住脚——她认出了聂廷昀的车子。
红色的加利福尼亚开走了。
女人似乎想继续往聂廷昀的方向走,但他已经关了灯往前开,行云流水地熄火下车,和女人擦身而过之际,被轻轻抓住了小臂。
“阿昀!”
聂廷昀偏头注视她的手,白皙的手背,指甲做得精致漂亮。
他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其实已经不年轻了,约莫四十余岁,但保养得相当好,身材宛如青春少女,玲珑纤瘦,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有人信。
他要是和她牵着手上街,旁人说不定真的会误会成情侣,而不是母子。
聂廷昀被她盈盈目光注视得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问:“明星?”
“歌手。怎么样?”
“郁令仪。”他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能等离婚程序走完?”
郁令仪挽着他进门,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里头有多少弯弯绕绕。聂恕怕我这一走,割去他的股权让他难在董事会坐稳位置,他这样瞻前顾后,婚离得成离不成又是另一说。况且我不过和别人交个朋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聂廷昀临进房前,终于决定把话摊开了说。
“郁令仪。”
“怎么了宝宝?”
“我让你等离婚程序走完……不是那个意思。”
他站在卧室门口,凝视着她的眼,想起这些年父母貌合神离,如何站在对立面,彼此试探拉扯,为利益而斗智斗勇,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我是聂恕,在你一个月前提出进入离婚程序时,就会雇佣私家侦探24小时盯死你,留取有利的材料作为律师谈判时的筹码。”他放轻了声音,便仿佛是极温柔的语调,可如果迎上他的视线,就知道那眼底的冰寒和冷寂,“你也知道,这场离婚犹如打仗。凭刚刚那个红色法拉利,足以让你受尽舆论的指控,代价难以估量。”
郁令仪怔了一下,忽地展笑。她在儿子面前习惯粉饰太平,扮猪吃老虎,将城府甚深的一面藏着匿着,竟也有被警示的一天。
到底是她郁令仪的儿子,他已经……这么高了,她需要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她看着那张肖似她的面容,却忽地想不起她看着他出生时的无邪眼神,以及他第一次开口叫妈妈时的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妈妈了。
她下意识近前半步,却被他牵住了指梢,温柔地、缓慢地。
聂廷昀稍稍弯身,以便能凑近她的耳际。
“妈妈,我知道你不在乎钱。”他低低说,“但我不想你受伤。”
“知道了。”郁令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会小心。”
“晚安。”她伸手搂了一下他的脖颈,才回到楼上。
聂廷昀站在卧室门口,目光流连过昏暗的、空寂无人的客厅、走廊,只是轻笑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静默,以及——他拿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简讯。
最末是她郑重其事的落款:崔时雨。
他不自觉牵动唇角,连自己也并未意识到。
现在,那个徒有姓名的电话簿,终于可以填入一行号码。
崔时雨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枕边的手机屏幕。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发出的短信始终未有回复。
他看到了吗?没看到吗?还是她猜错了他的意思?
复位的右肩在隐隐作痛,她刚刚用左手草率地冲了个澡,连头发都没吹干,此刻湿漉漉贴在颊侧,让她在炎夏里忍不住鼻尖发痒:“阿嚏——”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她下意识伸出右手,不妨扯到了肩膀,痛得咬住下唇,才慢吞吞换了左手将手机拿起。
聂廷昀来电。
动作比意志快了一秒,已经足够拇指按下绿色的接听图标。
“还没睡?吵到你了?”他的声音像一把中世纪的小提琴,光缆将其裹上一层沙沙的磁性,仿佛琴弓擦过古旧的琴弦。
“没有。”她哽住呼吸,有一瞬不知该说什么,又怕自己语意不明,匆匆补充,“没有吵到我。”
“明天有事吗?”
“……没有。”
何止明天。
她的暑假原本该在体大道馆训练,重复枯燥无味的三点一线,没想到意外受伤,这一个月假期破天荒变成空白。除了训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煲剧、逛街、美食……这些同龄人的喜好她一样也没有。
可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明天我去接你。”
她一怔:“……为什么?”
“满足你的求知欲。”他未点明的言外之意是——满足你对我的求知欲。
崔时雨抿着唇不吭气,那头停了停,说:“睡吧。”仿佛一句魔咒,她眼皮跟着发沉,轻轻应了一声“嗯。”
亮着的屏幕上,通话时间还在延续,她不敢先挂断,倦意涌来,令她阖上眼,手机从掌中滑落到枕畔,光也渐渐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