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影舞》末*

4、第三章

　　天朗，风清。

　　正是洛阳一年一度赶集之日。

　　天色未明，路上便有马踏车行之声传进重日酒楼。

　　天字二号房内，莫七翻了个身，眯缝着眼，慢慢坐起。

　　离千影之约尚有一日，莫七这些天总在不同勾栏喝花酒，过了三更方才离去，几是将洛阳有名头的烟花之地都逛了个遍，却再也没有遇见那位“郁公子”。

　　打了个哈欠，莫七仅着一身丝锦亵衣，一脸慵懒地趴在窗台，向外张望。

　　窗子半面临江，可以看到江边车来人往，好不热闹。莫七向来喜欢热闹，想来过几日还要去给二舅舅祝寿，寿礼是早已备好，但二舅子方到二八芳龄的女儿慕夕染想来会喜欢些小巧玩意儿，不如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送她。

　　打定主意，莫七梳洗停当，便摇着折扇出了门。

　　集市在洛邑南门，离重日酒楼只有不到三里，莫七闲走几步便到了集市口，目光所及皆尽是推来熙攘人头攒动，却是一派难得的盛况。

　　莫七在集市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方才在一个小店家的角落发现一套精致的九环扣，正适合送给堂妹在无聊时解闷，刚想付钱走人，眼角却瞥见了一柄蒙尘的黑鞘匕首，上面并未任何花纹饰品，朴素无华，细看下却能看出做工精巧。这匕首置在角落，并不起眼，但莫七隐隐觉得有股很淡的杀气透鞘而出。

　　莫七一时意动，想拿来细瞧，却被店铺的伙计拦住：“抱歉了，这位公子，这是非卖品。”

　　“哦？”莫七挑动长眉，“既是非卖品，为何要摆在此处？”

　　“这是主上的意思。”那伙计只十五六的年纪，一张带有雀斑的脸上笑容宽厚诚挚，“主上说了，若是有人看中这匕首，便请他解十三连扣，若是解得，便将这匕首送他，若是解不得，只好再候有缘人。”说着，自柜台后取出一套更显精致繁琐的环扣，双手递来。

　　莫七饶有兴致地接过，拿在手上把玩，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

　　只半盏茶的功夫，他便解开了九个环，但另四个环却是怎么也解不开了。

　　拨弄了有小半个时辰，依然无解，莫七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家小店生意显得有些清淡，在莫七解环扣的时间里只来了三五拨客人，却也是观赏的居多，是以莫七一看向他，那伙计便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解释道：“公子爷，您能解出这般结果已是不错，只不过，您从开始便错了，所以解不完整。”

　　“开始便错了？”莫七沉吟。

　　“是的，这四环扣是为死扣，是解不开的。”伙计拿过莫七手中的四环扣，向他解释，“公子，你解环的顺序不对，没有找到这十三连扣的生门，便会解至这死扣。但往往能解到此处的人都认为自己解法是对的，所以并不会退回去推敲，就如绕入了死胡同，卡死在那儿了。”

　　莫七神色微动，敛起散漫之色，整了衣襟，双手抱拳一礼：“莫七见教了，不知尊上如何称呼？”

　　伙计还礼：“公子多礼了。主上姓秦，上双下弦。”

　　莫七一凛：“天算阁阁主双弦公子？”

　　“正是，”伙计低笑，“莫七公子虽未解开这十三连扣，却也解至了死扣，这匕首不能送给阁下，但主上另有薄礼送上。”言罢，双手递上一枚莹白玉佩。

　　莫七接过一看，玉佩仅占小半个掌心，质地却佳，细看下却是金刚玉所制，一面有代表天算阁的繁复纹路，另一面是个龙飞凤舞的一个“令”字。

　　“天算令？”莫七一怔，“无功不受禄，何况我在此已受教良多，尚未拜谢尊上好意，如何能收此贵礼？”

　　伙计微笑：“莫公子来解这连扣是与主上有缘，这玉令只是主上想要结交公子的凭依，这又怎算得上厚礼？”

　　莫七沉吟半晌，看着掌心玉令飒然一笑，抱拳礼道：“即是如此，莫七也不好推辞。请转告尊上，在下定择日拜访，谢过兄台了，告辞。”

　　莫七一面往回走，一面摩挲袖中玉令，唇角笑意耐人寻味。

　　天算阁是近十年崛起的一个武林派系，阁主秦双弦十七岁白手起家，创立天算阁后不到两年，已是江湖人人能闻其名。天算阁不同于其他武林帮派的地方便是其从不参与任何江湖争纷，可谓是处在江湖中，却独立于江湖之外。然而，江湖之中大小帮派都不愿得罪天算阁，正是因为天算阁的“千金一解”。

　　所谓“千金一解”，即是说只要出得天算阁提的价格，天算阁必能为其寻求欲知之解。此解，可是琴棋书算的风雅之事，也可是武林秘宝的出处下落。江湖上甚至有天算阁能算未来之传言。当然，这是否属实并不得知，自是有人信服，有人不信。

　　也有人怀疑天算阁在武林各家埋了棋子，以此打探江湖秘闻，也曾以此为由找上天算阁，却发现天算阁位处易守难攻的峡谷，谷内布满了五行八卦的迷阵和奇巧机关，且一日三变，无人引导甚至无法找到主阁所在。那些得了天算令而上门拜访则透露，曾亲眼见到传闻中的病公子秦双弦与隐居江湖数十年的前辈高人遗算子老道对弈，十年前隐居的武道第一高手江城正站于一旁观看，三人言谈甚欢。

　　自此之后，想打双弦公子主意的人也渐渐消了声。

　　天算阁纳财虽能以万金而计，但遇到天灾大难之时，又是第一个拨财为百姓解难的，此举深受江湖侠士们的赞赏，十年以来，天算阁的地位也逐渐稳固。

　　而莫七手上的“天算令”则是天算阁初出之时所制的七枚玉令，但凡拿到天算令的人自可上天算阁找秦阁主，秦阁主会亲自为执令之人答疑解难，且分文不取，而后再取回玉令。

　　且不说莫七是否有难解之事，对于这传说中的双弦公子，他也是极有兴趣的。

　　就像这次的事，若说只是巧合，他可不信。那么，在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双弦公子用一个天算令来结识的呢？

　　想着心事，他很快便走到了集市口，四处稍一张望，正想离开，却被新摆出的一个玉器摊子上一件饰物吸住了目光。

　　走近一瞧，那是一枚玉簪，簪头制成如意状，表面光滑莹白，玉中却有许多血色丝状物质杂驳其上，构成繁复的纹路。乍看之下，灵雅之中又有几分诡秘。

　　这簪子玉质还算不错，却看不出属于什么品种。

　　莫七用指尖轻轻摩挲，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勾勾唇角，付银买下了这支玉簪。

　　方走出集市，眼角却瞥见一道身影。那是个青年男子，一身藏青布衣，腰间佩着长剑，大半张脸被覆着的木质面具遮挡住，露出的唇角却可见这男子的神情十分冷漠。

　　“怎得他也来了这儿？”莫七略有诧异地挑了挑眉，想了下，也未叫他，只是远远跟着，想看他要去何处。

　　然而，跟了几条大街，却见他在一处马市购了匹黑马，翻身上马走了，似是向西而去。

　　“奇怪，奇怪。他的葬红怎么不骑了？那可是匹好马儿，莫不是被他弄死了？”莫七停下脚步，抽住袖中折扇，轻轻击打掌心，低声轻喃：“二舅的寿辰也近了，他不向北却向西，又是何道理？独孤这小子，行事越来越诡异了……”

　　正在此时，忽闻身后不远处有人惊恐地大喊：“啊！杀……杀人啦！”

　　回头一看，十丈开外的一处小巷里跌跌撞撞冲出了一个人，一身老百姓的普通旧衣，衣摆出沾了点血迹，一脸惊恐万分的摸样。

　　莫七长眉一锁，脚下交错一踏，转眼已赶到巷子口。那个喊叫的人也不看他，惊慌失措地向远处奔去。

　　巷子里有一个人倚着墙站着，一手捂住喉咙，一手支在墙上，满手的鲜血都抹在墙上，怵目惊心。他一脸惊惧，捂住喉咙的指间有鲜血不断涌出，喷洒地满地都是。他张着嘴，似想要说些什么，又似要努力呼吸一般，见莫七站在巷口，伸出扶墙的血手，颤颤巍巍向莫七伸来。

　　莫七赶前几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搭住腕脉，眼睛瞟过他喉间的伤口，神色一黯，微叹了口气。

　　那人前扑，血手抓住莫七的袖子，伤口涌出的鲜血洒在了莫七身上，莫七却没有推开他，反而扶住了他要倒下的身体。见那人反复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莫七神色一凛：“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

　　但那人却似乎已没有了写字的力气，只将捏在手里的一小块石头死死按在莫七的手心。

　　莫七见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最后努力着比出几个词的口型。

　　“西风巷……灭杀……？”莫七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却等不到那人确认，手上便是一沉。

　　莫七渐渐松开手，让那人尸体缓缓滑倒，修长的眉毛蹙得更紧了。

　　日渐至中天，照着莫七一身是血的青衫，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