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旧闻》七榛

23、第二十三章 师兄

　　陆昌明没有回府，也没有留在柱国将军府吃个午饭。他出了将军府大门后，便去了上京城里最出名的醉芳斋。

　　正午时刻，正是吃饭的时候，又逢难得的好天气，醉芳斋里高朋满座，大厅上人声鼎沸。店小二见到陆昌明进来，立马便迎了上来，恭敬地弯腰问道：“陆大人，今儿还是照旧么？”

　　“嗯。”陆昌明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引着陆昌明进了包厢。

　　包厢里空无一人，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待看到陆昌明坐下后，店小二就麻利地沏了茶，稳稳当当地放在陆昌明的桌前，茶香四溢，而后他迅速退了下去，前去厨房嘱咐上菜。

　　上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陆尚书喜欢来醉芳斋吃饭，也不算常来，但时不时地总会光顾一番，每次都坐在同一个包厢，都会点一模一样的三菜一汤。所以对于在醉芳斋里看到陆尚书，已是习以为常了。

　　陆昌明看着关上的房门，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扑鼻而来的茶香，令人心旷神怡，缓解了些许的疲惫。

　　一个有些粗狂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陆大人。”

　　陆昌明听到人声，他也没有转过头来看一眼，而是从桌上取出茶壶，往桌上空杯里倒了热茶，推到对面。他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屋中有人，只静静地等着来人坐下。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缓步转出，坐了下来，男子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方正的脸让人看着威严而正气，一眼望去，这份气派就不由得让人赞叹一句好汉子。

　　可如果有熟识的人在这儿看到人，便会惊诧地发现，此人竟是楚王身边的第一幕僚郭淮。是的，这是一个看着像武夫的文士。

　　郭淮浅浅饮了一口茶，温润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人不由地精神一振。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陆昌明，片刻之后，说道：“你这是找我来喝茶？”

　　陆昌明放下手中的茶杯，顿了顿，说道：“不，是吃饭。”

　　像是回应他的话，陆昌明的话刚刚说完，门外传来敲门声，而后在一声应门声之后，推门而入的是端着三菜一汤的小二。

　　店小二对于屋里多了一人，毫无反应，只是轻轻地将菜肴和饭碗放下，恭敬地弯了弯腰，便退了出去，随手将房门轻轻带上。

　　郭淮随意地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进嘴里。

　　鲜而不腥的鱼肉嫩极了，他微微眯了眯眼，沉醉在美食中，喟叹一句：“可惜呐，这时候要是来一壶醉清风，就更美了。”

　　醉清风是醉芳斋里出名的美酒，入口醇香，余味深长，每日均是限量贩卖，价格极高。

　　然而在郭淮对面的陆昌明却是如同未闻其言一般，他像是饿极了，也不理会郭淮，只安静地吃着菜、趴着饭，待将一碗白米饭下了肚后，又盛一碗汤，饮了起来。

　　郭淮吃得很慢，一口鱼一根菜都要细细品着，每一口似乎都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脸上很是享受的感觉。

　　他看着陆昌明不讲究的吃法，嫌弃地说道：“你这是饿了几天？看这吃相，白瞎了你这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长相这是天生的，你羡慕嫉妒也没用，”陆昌明瞥了他一眼，“就算你吃的再斯文也变不成斯文的样子，你对自己的样子，心中没有点数么？这娘儿磨叽的吃法，实在是太辣眼睛了。”

　　郭淮小声地哼了一声，端起汤，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既不反驳，也不呵骂，像是习惯了一样，平静地道：“怎么？现在急了。”

　　陆昌明微微一怔，而后将汤碗放下，擦了擦嘴，道：“那是我亲儿子。罢了，和你说，你也不明白，你孤家寡人的，哪里懂得这心情？”

　　“呵，有儿子了不起啊！”郭淮撇了撇嘴，把玩着手中的杯子。

　　“行行行，你有儿子你了不起！不过，说起儿子，不得不说到先皇的几个儿女，实在是太争气了啊，我当初还以为我朝会出一个女皇呢。”郭淮看到陆昌明那轻飘飘过来的眼神，顿时就改了话语。

　　陆昌明肃着一张脸，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他的语气很轻。

　　“女皇？一个疯子么？”

　　郭淮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还好我长得平平无奇。”

　　“师兄，帮我拖一个月吧。”陆昌明轻声道。

　　郭淮是陆昌明的父亲最早收的弟子，却也是最默默无闻的弟子，因此世上竟皆是只知桃李满天下的陆师有一个关门大弟子，却不知是何人何样何名。

　　郭淮静静望着他，那目光带着一股压迫感，原本憨笑着的脸此刻绷得很紧，抿着双唇。他知道师弟是骄傲的，从小就极少喊他师兄，更不用说求他，郭淮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沉声道：“为何？”

　　陆昌明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师兄，我怕，悔不当初。”

　　郭淮看着陆昌明脸上挣扎的神色，握了握手，他心里想的是这么多年的筹谋，老师死之前的不甘和遗憾。他拖得够久了，从少年到现在的中年，送了多少的人命，花了多少的代价，好不容易将那小皇子送上了皇位，只要再将这魍魉魑魅收拾完，就能还一个清明盛世了。

　　可现在，师弟却求他再拖一个月，他们都是谋者，如何不懂得迟则生变这个道理？

　　“你确定？”

　　“确定！”

　　“好。”郭淮站起身来，双手一拂袖，桌上的杯子落下了地，随着杯子破裂的声音，他悄然入了暗门，身形一隐便不见踪迹。

　　陆昌明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自我嘲讽地一笑，他知道师兄生气了，再拖一个月，西戎遣使入朝，定会增加诸多变故。可是，安衍需要这个时间。

　　他沉默地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面上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漠，干净利落地离开厢房。

　　陆府里，陆安衍的床前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影，人出现的第一时间，陆安衍就察觉到了，但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良久，才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隐在暗处的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瘦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文雅而稚气的脸，看起来像是一个孱弱的小书生。他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又走了回来，将水递了过去，陆安衍转过头看了看，吃力地坐了起来，接过水，喝了一口。

　　“昨天到的。”来者发出的声音竟是稚嫩的娃娃音。

　　“这么急？”陆安衍皱着眉头，可以感受到面前人身上还带着一股子血气，那是刚杀过人的感觉，还是杀了不少人。

　　“嗯。”

　　“肖圆圆，我这边不需要你，你回皇上那里去待着。”陆安衍揉了揉额头，有些头疼。他知道这人应是皇上紧急调回来的，出现在这里大概是为了保护他。

　　肖圆圆这三个字作为一个男子的名字确实很好笑，但真正知道这名字的人只会觉得毛骨悚然。七处是十三处中专门负责处理暗杀事宜的，当然，偶尔也会负责保护皇上特别指定的人，而肖圆圆正是七处处长。

　　“皇上不放心。”肖圆圆直直盯着眼前一脸苍白、虚弱不堪的人，心里面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虽说来保护这位大人是皇上的命令，但他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护着这人的。

　　陆安衍对十三处里的一些人的行事手段很看不过，但却救过十三处里不少人，他当年是怎么到西境的，在西境又遇着什么事，他们都知道。

　　当初的是是非非，他们懂得太多了，所以对于陆安衍的执着无法理解。这么多年下来，这人竟还能无怨无悔地守着西境，守着那些微末的边民。

　　这大概是一个好人吧。这世上像这样纯粹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在府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高阳郡主。”

　　陆安衍缓缓闭上眼睛，倦极了一般，说道：“对于高阳郡主，你了解的显然还不够。大戏没开始，她现在不会对我出手。”

　　肖圆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现在只了解到你这副模样，什么都做不了，西戎遣使入朝在即，你要怎么办？”

　　“我还活着，自然就有办法。”

　　肖圆圆皱眉说道：“如此，最好。”

　　陆安衍睁开双眼，冷淡地道：“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不要节外生枝。我父亲快要回府了，你走吧。”

　　“告辞。”肖圆圆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陆安衍对他们表现出的这种冷淡了，也知晓这是他对他们行事的不满，但他们不在意。

　　肖圆圆习惯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就离开。

　　陆安衍躺在床上，困意顿生，却依旧没有睡去。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但脑中一片混沌，时间，还是不够。

　　再多一个月就好，西戎入朝，是一个机会。他怔怔地看着床顶的绣帐，目光似要穿透过去，远远地望到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