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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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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遥赶回营帐看台的时候,沈修卓已经制伏了守在看台边的唐家武仆。
魔妖一动不动,看台上的血水却仍然汇成浓稠溪流,一汩汩地淌下。
那道熟悉的红衣身影不知何时跌落在看台边上,扶着心口,冒着一丝丝的冷汗。
苍穹瘴雾弥漫,煞气自群妖中拔起,泼墨般接天蔽日。
煞气浓郁,江玄遥视野中一片昏黑,眼中几乎只能看清红色衣裙的身影,连离他几尺之外的沈修卓冲他猛招手,他都没有注意。
沈修卓边救治西洲百姓,边为唐卿翊换了一片又一片镇痛的冰魄寒草,已是焦头烂额,见他俯冲落下,早就顾不得两人之间的那点别扭和龃龉,眼里冒出希冀的光。
“江道友,你可算是来了!!!”
乌蒙蒙的浓郁瘴雾,将唐卿翊牢牢缠住。她指尖抬得费力,支撑着一道泛着浅淡金光,忽强忽弱的屏障,横在狂化的魔妖与慌乱的凡人之间。
她如浮动在乌黑浊水中的游鱼,挣扎着无法动弹。
江玄遥不懂医术,只能分辨出她身上灵脉吐息并无异常,人却昏迷不醒。
他脑海中闪过刻骨锥心的画面,拼命冷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九儿姑娘不肯伤魔妖,也不肯让魔妖伤百姓,可是没想到……”
沈修卓将唐家武仆忽然拔刀斩向凡人的事一股脑地说了。
他以为让她留在营帐,远离妖兽,便是远离了危险。
以为她灵力强盛,能保护好自己。
却没想到她宁愿用尽灵力,在魔妖与凡人之间划开一道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
宁可吃力不讨好,也不愿放开后颈的玉针封印,直接抹杀魔妖。
身有足以毁天灭地的灵力,却不忍捏死蝼蚁般的妖兽,扫清障碍。
如此心性的女修,他只见过一人。
江玄遥脑海中,两个相似的面孔几乎重合。
再去看她皱眉的模样,更多了几分心痛。
“她怎么握着冰魄?”
沈修卓三言两语说清,江玄遥哑然。
他早就知道,心地越纯净的人,越容易受煞气所扰。
可没想到,沧阳宗沉冤沼中的煞气都未能伤她,人间区区瘴雾竟能将她折磨至此。
在人人自诩清正的仙界,也未见有哪位下魔界执行任务的仙君,回来抱怨身上疼痛。
只有曾经追随师尊去魔界游历的和光仙子,曾在魔界瘴雾中皱过眉头,说此处令她身上不适,她不喜欢。
江玄遥牙关颤抖,想也不想,便抬起指尖,想将浑黑煞气尽数吸收。
可是每一只魔妖心中都充斥着经年累月的怨恨,每一个凡人都沉浸于巨大的恐慌。谁是让魔妖煞气根深蒂固的罪魁祸首?谁又是让人间百姓恐慌的源头?
如果煞气瘴雾形同法阵,哪里是此间法阵阵眼,破局的关键?
找不到煞气来源,吸收也只能抵挡片刻攻击,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煞气从源头处涌来。
唐卿翊眉间紧锁,面色如雪。
明明她心地纯善,没有戾气,却要被魔妖的戾气缠住。
妖族不知有何深远血仇,流落三界,不惜借助魔渊的力量也要重振势力,可这又与魔渊中刚刚苏醒不久的她有什么关系?
百年前,魔物漫天,本也与她无关。
一边是魔,一边是无辜凡人,漫天煞气将她牢牢束缚在中央。为何总是她,为苍生一念之间的存亡粉身碎骨?
还好,还好他这次来得及时,没有错过她生死危难的时刻。
江玄遥心绪杂乱,不觉已分不清她与和光仙子的区别。
手掌轻轻扶住她肩膀。
指尖吸收的煞气如暖流过身,汩汩流入灵脉,在他们周围隔开一方清净之地。
宋行蕴戴在他手上的银镯感知到煞气,猛然放出几下雷电。
江玄遥一声疼也没有喊,只盼这样能让她好受些。
在这漫天瘴雾之下,他们二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倒也疼得同病相怜。
唐卿翊慢慢清醒过来。
不知是谁,肌肤冰冷,心跳急促,将她紧拥在怀抱里。
身体轻如羽毛,舒坦了许多。
为什么被他抱着,那煞气缠身的疼痛,忽然就消散了呢?
唐卿翊在迷蒙中清醒,听到少年哽咽喃喃的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了。”
群杀并不耗费体力,恰是苦苦维持魔妖与凡人之间的平衡,不伤到一人一妖,又分心去看沈修卓拦下唐家武仆的动向,让她心力交瘁。
听到他的嗓音,她又放心地昏沉过去,素手轻轻搭在他肩膀。
江玄遥望着她的眉眼唇鼻,微微愣住。
百年前,他连和光仙子的袖角都不敢碰。
九儿姑娘却对他全然依赖,昏迷之中看清他的面目,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江玄遥下颌轻轻抵上她头顶柔满的乌发,心底又麻又酸涩,耳边狂风呼啸,他却像置身于暖香熏着的小屋,头晕目眩地醉了。
抱紧她……只是为了缓解她身上的疼痛而已。
绝不是舍不得眼下片刻温存。
魔妖漫天,煞气笼罩。
灵脉中奔涌的力量让他一个激灵,脑海中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
来到沧阳宗之前的记忆,本都是一片模糊。此时,记忆却好像随着煞气流入灵脉,被掀开了尘封的一角。
百年前,魔妖在魔界中苟延残喘时,他似乎……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魔妖四处躲藏,终于在某座魔城中觅食时暴露了行踪。沧阳宗主亲自下界清缴魔妖,本是要赶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的。
明明是江玄遥自己的记忆,画面却时近时远,仿佛相隔了两个世界。
他只见到自己周围的同类,或是兽形,或是禽形,巨爪和翅羽随意一开,便能掀动狂风,驱散阴云,引得山野间的灌木沙沙作响。
一个个寿数悠长,灵力强大的庞然巨物,都在那个人的术法中败下阵来。
同类妖族的血汇成小泊。
他闻得那血很甜,本能地爬过去。
沧阳宗主衣袂翻飞,东陵旱纱纺成的鞋凌空悬在血泊之上,一滴血也没有沾。
少年抬头,对上足有三千年寿数的修士深沉的眼睛。
只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宋行蕴瞳孔骤缩,命身旁的人搬来捕兽金笼,并没有伤他一根毫发。
这个人很强大,自己打不过他。
被关在笼子里很难受,可是他想活下去。
究竟是沧阳宗的长老先发现了他,问了他的名字,还是沧阳宗主亲自清缴魔族,先看到了他的脸?
江玄遥不记得了。
记忆模糊,似真似幻,难以分辨。
唯有后来,被和光仙子执意救下,带回沧阳宗之后,音容清晰,犹在眼前。
被带回沧阳宗的第一天,目之所及高峰入云,浓雾缭绕。和光仙子将仙宫中所有的术法藏书都搬出来给他。
身旁的女管事轻轻皱着眉头,出声提醒:“仙子,这些都是藏经阁秘宝,不轻易示于外人的。”
和光仙子少女心性,撒娇般地说:“以后他就是自己人了嘛。”
江玄遥接过一卷卷藏书。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么善心的人?
何况,魔妖中资历数千年的长辈都说过,仙界修士虚伪至极,人族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只苍老魔妖镶嵌在滚落的头颅上的眼,已经永远埋没在魔城郊外黑紫的土壤中,可这句话江玄遥奉若真理,时时警惕。
他就这样防备了数日,直到某一天,沧阳宗灵宠苑中,仙门望族子弟齐聚,以灵宠拼杀为赌,取胜的彩头,是唐卿翊盼了很久的一件天阶极品法器。
她望着那件流光溢彩的法器,眼睛都直了。
江玄遥脚步踏了出去,被她一把拉回:“你做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法器。
“不行,你受伤了怎么办?这可是搏杀,要搭上命的!”
江玄遥歪着头,懵懵懂懂地望着她。
他身上尚有未洗净的魔界灵力,对抗那些仙果喂大的弱小灵宠不成问题。
就算受伤殒命,一只新捡来的灵宠,换心仪的法器……
少年还在摸索着仙界语言,沙哑地说:“很值。”
唐卿翊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可她明明很中意那件法器。
江玄遥微微愣住,视线转向她身后,远山浓雾之间的和光仙宫。
“你还有……其他宠物。”
少女又是一阵猛摇头:“若不是师尊叫我别多管闲事,我早就叫他们连灵宠拼杀也一并停了。”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在和光仙子百般“胡搅蛮缠”之下,沧阳宗真的禁了灵宠拼杀,连带其他几大宗门的修士,也不敢再以此取乐。
江玄遥不愿信仙界修士,从此却不得不信她的心性。
回想起来,那时的和光仙子,疼爱他如同疼爱灵宠。
只是她对灵宠的爱,也仍然炽热温暖,甚至不掺一丝一毫的轻蔑与俯视。
沧阳宗四方,犹如囚笼。他只是沧阳宗主从魔族带回来的人形异兽,目之所及,都是冷眼嘲讽。
绝望的囚徒,稍稍尝过温暖的滋味,就再也忘不掉了。
江玄遥回过神来,忽然听到魔妖沙哑的嗓音,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那是失踪百年的主君?”
——“呸,什么主君,他早就向重明鸟承认了,现在不过是乐不思蜀的仙界走狗。也就人间那一派自诩清高的妖还认他为主。”
魔妖怨声载道,在凡人耳中听来,就是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妇孺老者,躲在幸存的几名强壮猎户身后,有几个吓破胆的小孩子,忍不住对江玄遥抬起凄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