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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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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医馆传承多年,房舍建造亦有讲究,游廊地面以青砖斜铺,错落有致,绵密平整。
春寒料峭时又恰逢连天暴雨,哪怕是隔了几层布料,地面传来的森森寒气仍然抵挡不住地往身上钻。
两人僵持般对视。
最终还是青年先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睫,看看自己仍然保持的摔倒在地上的姿势,叹息道:“劳驾……扶一把。”
来人冷着一张脸,向他伸出手。
医馆外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小厮正忙个不停,求爷爷告奶奶地打发闻讯而来凑热闹的街坊邻居:刘大夫派去传话的王二是个热心肠的老实人,老实到有问必答,奚府管家客气地问他上门为何,王二洪钟般的声音便在奚府门口响起:奚府少夫人到留云郡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大半个城的姑娘家都听说了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
两人甫一出现在医馆门口,剩下的人也知道了。
连跟班都愣在了原地,顾不上阻拦路人,脸上露出惊诧神色。
奚南廷目不斜视,将人安置在车里,又独自出来,在小厮身边坐下,朝两侧拱手道:“雨大天寒,诸位还是早些回家吧——三元,我们走。”
小厮驾一声唤起马儿,在马蹄声和车轱辘声里凑近自家少爷,悄声问:“少爷,那位……怎么来了?”
奚南廷凝神望远处烟雨濛濛,半晌收回视线,淡淡道:“得了离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厮满脸不敢相信,追问道:“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奚南廷垂下眼,手里摩挲着马鞭的纹理,嘴角微弯,笑容里却无温度,“如果是假的,你觉得他会追来留云郡,甚至还唤我……”话至此,他顿了一顿,没说下去。
小厮思索半晌,既觉得有些道理,但又说不出少爷未尽的语气哪里不对,只好不问了。
奚府门口甚至要比医馆处更热闹些,马车还没停稳,就有侍女迎出门来,都是奚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丫鬟,叽叽喳喳欢喜道:“老夫人听说了街上传来的消息,要看孙媳妇儿!”
奚南廷正掀开帘子,扶人从马车下来,闻言皱眉:“祖母听说了些什么?”
领头的侍女含笑回他道:“方才老夫人找您,四喜说少爷您出府去接人,接的还是少夫人,老夫人高兴得很,便说要见见孙媳妇儿。”
奚南廷的手还扶着青年的手臂,隔了几层衣服,仍能清晰地体会到清瘦的触感。他沉吟片刻:“也罢,那就直接去祖母院里。”
青年下车来。奚南廷微微侧过脸,以唯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祖母还不知道你的病,若是问起来,你就说,你突然来此是来看我的。”
青年闻言微怔,继而无奈点头,并不反驳:纵使不撒这个谎,失忆前的他也确实是来找奚南廷的。
奚府深宅大院,五进三跨,过了垂花门又要沿抄手游廊走上一阵,方至奚老夫人的院落。因青年的拜访太过突然,府上没有备好软轿。奚南廷瞥了一眼青年的腿,青年领会:“方才是个意外,我可以自己走。”
奚南廷没再多问,吩咐侍女先一步去给老夫人报信,又唤小厮去准备客房,只剩下他们二人沿着回廊往前。
青年腿脚不便走得慢,奚南廷握着他的手臂,防止他又跌倒,一边挑拣着与他介绍了几句:
因奚府儿郎常年在外征战,平日里府上事宜一律由老夫人管事,奚老夫人几十年为奚府殚精竭虑,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月前染了风寒,如今仍没好全,整个冬天都缠绵病榻。
青年垂眉听着,若有所思。
室外风雨晦暝,奚老夫人的房中温暖如春。侍女为二人脱下外袍,又送上热手巾擦脸擦手,待驱散了身上寒气,二人才踏入内室。
奚老夫人卧病在床,见孙儿携传闻里的漂亮孙媳妇挑开帘子进来,面上高兴非常,精神看着都好了不少。
侍女扶她在床上靠坐,奚老夫人连孙儿都顾不上,只拉着青年的手和他说话。
第一句嗔的就是“你们后生就是胡闹,成亲那么大的事都瞒着祖母!”。
青年下意识看向奚南廷。奚南廷笑了笑,也拉了一张杌凳在床边坐下:“这不是给您把人带回来了。”
“明明是兰哥儿自己来的,”奚老夫人埋怨孙儿,伸手为青年拂去额前碎发,心疼道,“外面还这么大雨,天寒地冻的,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呢。”
青年弯了弯眉,笑道:“祖母放心,一路平安,山上这回虽是遭了些罪,但也没有什么大碍。”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下次不许这么胡来了,一定叫廷哥儿去接你。”奚老夫人不认同道,又问,“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伤?”
青年摇头说没有。
奚南廷抱臂坐在一边,忽而插了一句:“腿上瞧着不太好。”
青年:“……”
奚老夫人皱眉道:“是皮肉伤还是伤了骨头?等大夫明日来府上诊脉,也给你看看腿。”
青年只好应下。
奚老夫人面容慈祥,待他若待亲孙,细细问他话。青年按奚南廷方才教的回了一些,未引起奚老夫人怀疑。
二人聊了许久,最后奚老夫人还褪了手上一个青玉镯子,唤侍女取来一方手帕,将玉镯包了放进青年手心里。
青年不自觉去看一旁的奚南廷。杌凳小小方方,奚南廷身材高大,坐着很是局促,他神情却很洒落,只是似乎正走神,并未注意到青年求助的视线。
拜别祖母后,奚南廷带青年去客房。
天色已暗,雨声稀疏,回廊上的灯笼都已经点亮了,暖黄的光映在过路人身上。
青年展开手帕,托着玉镯递给奚南廷,道:“方才奚老夫人给我的玉镯看着很是贵重,若是有什么涵义……我拿着不妥,你日后替我还给老夫人吧。”
奚南廷瞥了一眼,只道:“不用。”
青年只好收回玉镯。整理手帕时,他忽然想起方才的一个疑问,问道:“我姓兰吗?”
“不姓。”奚南廷不假思索答道,突然顿住脚步。青年跟着停下来。
回廊外正路过一片园子,靠近回廊处栽种了几棵花木。正是初春时节,虬曲枝干上空荡荡,无一片叶一朵花。
奚南廷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道:“你名唤兰郁。”
兰郁疑问:“那我姓……”
奚南廷却生硬地打断他:“你的父……父亲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权势之人,你的母亲育有二子,你还有一个同胞兄长,比你大八岁。你的父母最为疼爱你,你兄长同样。”
兰郁沉默,没再追问。他听懂了对方隐晦的表达:他的出身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有权有势到能够威逼堂堂大将军与他成亲,甚至要比他想象中更一手遮天,连姓氏都讳莫如深。
奚南廷又道:“我已派人往京城送信。京城距离此地相隔千里,你独自上路危机四伏,如果又遇到天灾人祸,你若有什么闪失,恐怕整个将军府都要给你陪葬。在京城来人接你回去之前,你须得在此处暂住一阵。”
虽然口中说的是“陪葬”,兰郁没听出奚南廷有任何一丝惶恐,反而察觉到了其中的嘲意。
许是他沉默太久,奚南廷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廊外延伸进来的花木。
奚南廷伸出手,触碰延伸至身前的桃树枝,雨水颤动从枝上落下,需细看方能注意到枝头已结出小小花苞:“恰巧你年幼时也曾在奚府暂住过,或许在这里待得久了,还能想起些什么。”
兰郁这回终于没能忍住面上的诧异,抬头望向奚南廷:“我曾在此处住过?”
奚南廷道:“是。”
“那……我们当年就认识吗?”
奚南廷道:“是。”
兰郁怔怔,奚南廷哂然笑了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灯影幢幢,桃枝擦过他的肩膀。
奚南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反正你都忘了。”
我忘了吗……
兰郁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依旧是一片空白。
但他下意识觉得:
奚南廷说的不是这次失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