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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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观世音诞。
城东奚府来客到访，一为拜访奚老夫人，也是为翌日与奚老夫人一同前去参加观音法会：留云郡北边山中有一百年古寺，名珞珈禅寺，为观世音道场。
鸡鸣时分，天色仍漆黑一片，奚府中已陆续点起灯，各个院中热闹起来，小厮侍女忙忙碌碌准备热水与早膳。府门外已备好马车，待主人家收拾好了便动身出发。
兰郁自然与奚南廷共乘一辆马车，车中还有堂侄奚律，坐得规规矩矩，不时与奚南廷说几句话。行至中途，少年还挑起车帘往外探头，路上众多香客结伴而行，天边仍挂着残星。
兰郁一路只是安静听着。这一方面是奚律所谈往往是奚府之事，另一个原因则是今日起得太早，兰郁感觉脑中昏沉，有些提不起精神。
奚府马车一路行至山门。山门外筑有一莲池，上架九桥，桥上行人车驾往来，桥下池水清澈无波，种了重台莲花。如今早春时节，只见池中零星几束残荷枝叶，今年刚生长的新叶才露了些尖尖角。
马车便在此处停住。等车上众人下车，有候在山门处的小和尚合掌行礼，引众人进入寺中。太守夫人扶着奚老夫人走在最前头，孙辈紧随其后。步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奚府女眷依次上香参拜，而后便至正殿。
圆通宝殿内正座莲台上供奉毗卢观音，佛前安置四事供养，四周陈列观音三十二应化身金像，掩障上绘水月观音像。法会便在此地举办，香客已候在两侧，等候禅寺方丈拈香主法。
众人按僧人指引站定，每人面前都有一蒲团，供人跪拜。
兰郁与奚南廷并肩而立。
奚南廷看兰郁一脸倦色，低声道：“身体不适？”
兰郁微微摇头：“无事，只是……没睡好。”
何止是没睡好。
昨夜熄灯后，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反复回想奚南廷所言，最后不知何时才入睡。浅眠中又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心绪波动非常，鸡鸣睁开眼时便倍感疲惫、头疼难忍。
但那些扰人梦境却又在他睁眼的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一点片羽都记不起，只余下满怀怅然若失。
奚南廷闻言沉吟片刻，道：“现在只是早课，法会要等辰时三刻方开始，我带你去禅房小睡一会儿？”
兰郁望了眼正在诵经的僧侣，小幅摆手拒绝：“不必，若我现在贸然离开，对佛祖不敬。”
奚南廷瞥了一眼他苍白面色：“早课要站一个时辰，法会上还要敬香礼拜，你脸色差成这样，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便要晕过去。”
“奚将军多虑了，我只是有些头疼，不必……”兰郁拒绝的话说到一半，对上奚南廷的视线。
观奚南廷皱眉坚决神色，兰郁知道自己恐怕一时三刻难以说服对方，便叹了一口气，退而求其次道：“……或许是殿内人太多，檀香味太重，我出殿去走走便好了。”
奚南廷松开眉头，道：“也可，我陪你一起。”
二人便悄悄退出来，绕过正殿，往后走去。
寅时过半，天边还缀着稀疏星子，东方渐渐亮了一些。沿路可见寺中种植的常青松柏，两边墙壁上绘有梵文佛偈。
许是香客僧侣都在前殿和正殿中，这一路冷冷清清。兰郁深吸一口气，感觉清醒不少，头疼症状也有所减轻。
花木掩映之中，依稀可见山中还有佛殿，重檐飞翘，琉璃瓦隐约。兰郁指向那处问道：“那是何处？”
奚南廷望了一眼，道：“是药师殿。”
二人沿着一条蜿蜒而上的石径前行，两侧种了翠竹，风中竹叶潇潇，满目绿意，很快便走到寺院后殿。
后殿空幽无人，殿前摆放一尊巍峨铸铁方鼎，插了三炷香，青烟袅袅，散发清雅檀香，两侧各有一排点燃的烛台。兰郁踏入殿内，正座供奉药师三尊，兰郁拈香拜了一拜，奚南廷只在殿门外抱臂等待。
殿后造了一个小花园，设有六角亭，供香客休息。园中种了四季花木，有梨花、桂花、腊梅，也有个小方莲池，火红小鱼在新生的莲叶下活泼游动，隐约可以听见远处虔诚诵经声。
奚南廷踏入园中，一边问道：“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兰郁环顾四周景色，点头道：“神清气爽，身体舒畅许多，果然是佛门清净圣地。”
奚南廷“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园中一块巨石前，漫不经心地拨开覆盖在石头表面的枯萎藤蔓，道：“祖母平日也会来寺中礼佛，你若喜欢这里，以后跟着祖母一起来，平时香客不会像今日这样多。”
兰郁走到他身边，看他动作，好奇道：“将军在找什么？”
“找一个……或许还在的东西。”
奚南廷很快将巨石表面的爬藤清理干净，露出底下光秃秃的石头。
平坦石面上，刻了八个字。
“……令诸有情，皆得无尽。”
兰郁轻轻念出石上刻字，问道：“这是？”
奚南廷的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刻痕，刻痕深深浅浅，字迹也显得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行家所刻，道：“是我刻的。”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所受用物，莫令众生有所乏少’，是药师经。”兰郁心中有所猜测，“是将军出征前刻的？”
“是。”
兰郁想起奚南廷方才并不踏入佛殿，不免疑问：“将军信佛？”
“曾经信，后来不信了。”奚南廷凝视着昔年石刻字迹，淡淡道。
十六岁的小将军，站在药师殿中，双掌合十，虔诚向佛祖许愿：一愿战火平息，百姓不必再受离散之苦，二愿凯旋之后，自己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他刻下这八字时，少年意气，以为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以为佛前许下的愿望都能够达成。
留云郡的桃花开了又谢，六年后奚小将军终于凯旋，重回故乡。
回乡那日，他骑马驻足姻缘树下回首，才恍然发现，真的等到天下太平之时，祖父和父亲都已埋骨青山。
而他，也没能握住心爱之人的手。
珞珈寺中，佛祖结跏趺坐于高高莲台，拈花微笑，垂目望着来往香客，目带慈悲怜悯，一如往昔。
但少年曾虔诚在佛前许下的愿，一个都没能实现。
所以他再不信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