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33、第四扇门

　　门内女声缓缓道：“也就是说，你选择成魔。”

　　“魔族是天生的。人，成不了魔族。”何清敛垂下的手微微张开，锐石飞入他的掌中，他用力一按，割开皮肤，魔气贯出，伤口向手臂极速‘生长’，一路划到了他的脸上，直至逼近眼下，才骤然顿住。血漫出，铸出鲜红面具，犹如半边罗刹。

　　“然而，神却并不是天生的，对吗？你因何成神？又有什么权利，困住一个人？”何清敛一掌向门打出，结界破溃消失，门墙俱裂，土崩瓦解。

　　在他面前，一堆碎石之中空落一片，没有树木房屋，更没有青山仙君和陈七。

　　“结界好破，生门难入，你将自己和人世划清界限，又怎么进得了救人的门呢？”乱石堆上只有一只蟾蜍，从头到尾，那个女声都是由它发出。

　　“陈七在哪里？”

　　“她当然在安全之处。”

　　何清敛将蟾蜍抓住，握在掌心。

　　它继续说：“你的父亲将你推上救世主这个位置，不过是为了享用荣华。你呢？有过一刻担当与作为吗？你并不爱人，或者说，你怜爱某个具体的人，而不爱人世。人性本恶，俗世如牢，除你所在意之物、之人，皆是刍狗，对吗？”

　　何清敛满手青筋，魔气在身外如旋风狂刮，他的手指已经压入蟾蜍凹凸的外皮。

　　“不对。”何清敛只是轻声否认，俯身，将蟾蜍放下。

　　那是一只普通的蟾蜍，只不过被用作传声。他不会因这土墙砖瓦之下没有他要找的人，就迁怒于它，将之捏成碎肉残渣。

　　他果断地转身，离开这个地方，不为自己辨正。

　　第二扇门，立于杨千明的身前。

　　门内，只一句话就让杨千明犹如被天雷击中。

　　“是你，向我报出厉舟的方位。”

　　这句平淡的陈述不含一丝疑问，可明明，他自认为没有暴露出传话的身份。

　　她说：“仙梯被毁，仙铃失声，一堆神仙都醉于不该醉的一场仙宴，除了你，还有哪路神仙知道厉舟的所在？”

　　杨千明的手开始抖颤，他问：“那您为何不率众神前来？”

　　“我被天命重罚，刑期未满，怎好去扰仙殿众仙？”她再自贬，也不低于位列仙班的任何神仙，她不是因为被罚才与其他仙君殊途，她生来就与其他神仙不是一路——她不是由人或妖修炼成仙，她的原身，是一座山。

　　杨千明略微心定，松了一口气。

　　“我不问你为何之前与我交手，现在却要暴露他的动向。你既然帮了我，那我也帮你一把。我送你回到仙殿之上，抹除你在人间的印记，你只需将我手上的这个东西放在厉舟身上即可，若你同意，请推门进来。”

　　杨千明毫不犹豫地将门推开，大步走了进去，他看了一眼青山仙君，便立刻环顾四周，以神息探查人的迹象。

　　他抬眸，镇定地说道：“陈七不在这里。”

　　她说：“是，不在这里。”

　　“你可有将她好生待之？”

　　“神仙绝不会戕害生灵，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那你……怎样才能将她还回来？”

　　“你不打算接我手上的东西吗？”青山仙君的手心朝上，微微捧着的，是一缕光丝。

　　那缕光丝叫做神缚，一旦沾染，永世难除，从此在神仙眼下无所遁形，没有办法再藏匿。

　　杨千明笑了笑，他说：“我如今，且之后唯一的打算，就是帮助魔族的首领活下去。”

　　“为什么？”

　　“魔族之间相帮，从不问为什么。”杨千明结神印，立护身结界，做出迎战的姿势，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青山仙君将神缚收回，也笑了起来，她觉得杨千明着实有趣：“那我现在倒是想问，你为何要给我传讯了。”

　　“我希望仙君您能够将何清敛带回正轨，希望您提醒他，感化他，让他认清自己该站在哪一方。”杨千明手上的姿势不改，说话却克制而恭敬。

　　青山仙君若有所思地颔首，抬眼看了看顶上的日光，身体逐渐透明，化为忽闪的光。伫立在这里的不是她的真身，不过是一缕光影。她说：“在我消散之前，你仍有机会选择回归仙位，毕竟你向我传讯的事情被厉舟知晓，魔域也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你比我更清楚，背叛对于厉舟而言意味着什么。”

　　杨千明连忙伸出手，挥向青山仙君。

　　“我不可能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他的挥动，青山仙君消散无影，连最后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天界无立足之地，魔域也不会再为他打开大门，杨千明垂下了头，四周的围墙轰然倒塌，轰隆声如他濒临崩溃的思绪和坠落谷底的心。

　　良久，他又抬起头，望向来时站立的方向。他踏过伏地的门，坚定地朝一方走去。

　　那一方，是西北方，醴陵山就位于那里。

　　第三扇门，是把人关在里面，在外面落了“锁”。

　　陈七等青山仙君走了一阵过后，才敢将头抬起，小心翼翼地瞧着周遭。床榻边的方桌上，有蚕在吃桑叶，发出沙沙声，也有蚕在吐丝结茧，稍远一些的木架上，蚕丝交错，在空中自织，场面既稀奇又古怪。

　　她没有多看，按了按脚上的纱布，确定不再渗血，就赶紧穿上了之前沾过热油的鞋，快步走到了门前。

　　青山仙君在临走前提醒她：“不要打开这扇门，外面的路被我设了一道关，此关叫做迷途，少有人走出，我怕会伤到你。”

　　她拉开门，目视面前的浓雾，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既自投罗网，就必须靠自己从罗网中爬出。她不怕厉舟和何清敛不来救她，她怕的恰恰是他们来救她，反而让自己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若她害得他们被抓，那她真的就是作茧自缚了。

　　她回首，看了看那些仍在吐丝的蚕和那件织了一半的下裳，伸手把破了的衣裙绑在腿上，打上死结，而后走入雾中。

　　雾一直不散，天愈来愈冷，漫天飘雪，她的脚陷入雪中，拔出分外艰难，她偏偏走得又那么急迫，连鞋子掉了都不管不顾，很快，从积雪中拔出的就只剩一双光着的脚，再走几步，雪中挂上了血丝。她鼻间呼出的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踉跄着摔了下去，她的面部重重砸下，抬起时看见前方的雪面上竟有着人走过的痕迹。她眼睛一亮，匍匐着向上，直至从雪中脱身。

　　她顺着那些痕迹往山上走，竟恍惚间觉得那些脚印很是熟悉，直到她看到一处人摔跤后留下的洞和扑倒在地所留下的浅坑，她终于想起，那天，她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醴陵，站在山下，茫然地看向这个新世界。

　　她回到了醴陵山。

　　她欣喜地仰头，看见了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她跑了起来，似乎不再被沉重的身躯所拖累，轻盈得像一只鸟。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连绑在腿上的裙子都散下，往后飘荡。

　　她登上宫殿前的长梯，一步一步向上走，直至走入宫殿之中。

　　她像劫后余生那样呼出了长长的气，喊道：“何清敛……”

　　宫殿骤然变成白色，成了冰晶雪状，垮塌下来，她猝不及防，被皑皑白雪埋了进去。

　　四周静悄悄的，复归了之前的万籁俱寂。

　　突然，几根手指顶出了雪面，陈七从雪中爬了出来。她全身滚烫，在她身旁的雪簌簌融化，流成了一滩水。她用手按向跳得极快的心脏，痛苦地佝偻下去。

　　等她终于恢复了一些，跪下来刨了一会儿雪，终于认清，这里没有宫殿。

　　她又站起，开始下山。

　　她是滚落下去的，雪滑得不可思议，山陡然消失，她趴倒在地时，后方已是一片虚无，前方有两条道。陈七用袖子擦去睫毛上的冰晶，凑近去看道前的路牌，左方写着善，右方写着恶。

　　“你是谁？”路牌从中间裂开一口，左右开合，像是人在说话一般动着。

　　“我叫陈七。”她如实答道。

　　“你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待在厉舟的身边？”

　　“我是羽涅谷弟子陈乾的后代子孙，是先辈遇人不淑，救人一命却反被囚.禁的第七代。我杀光了他们，才来到了这里。”

　　“那你觉得，你是善是恶？”

　　“是恶。”陈七斩钉截铁地说道，并走上了被标明恶的道路，她走到头，又站在了那块木牌的前方。

　　“你为何一定要杀人？”

　　“陈家被屠尽六代，我如果不以恶制恶，猪圈对面的牢狱就是我后代的永居之所。”

　　“既然你是有缘由地杀人，为何又算恶呢？你走错了。”

　　“杀人就是杀人，我不会否认。”她再度走上了那条道。

　　道路的尽头不是出口，又是入口。

　　路牌说：“我给你余地选择，你可以撇清自己的责任，不管过往如何，至少你今后可以走上正确的路。”

　　“羽涅谷的修仙之人，不应说谎，对外对内皆是如此。”她的妈妈反复告诫过她。

　　这一次，她跨出了恶途。

　　身后，木牌上的善恶两字幻化出了真实的路牌名字：“辨伪路”。

　　虚伪的路途终点，等待着的是拔舌的怪物。

　　陈七一步跨越，进入的是一间牢房。

　　那高高的窗口投射下来的光映照出坑坑洼洼的墙面，陈七忍不住颤抖起来，这里腥臭潮湿，墙面软烂，上面刻了好多横和竖，分别记录着不同的东西，唯有一行字是格外清晰的，上面记载着他们的来路：“我是羽涅谷弟子陈乾的第……”

　　一、二、三……八代子孙。

　　只有八这个数字被重重划开，陈七不要她的孩子成为这个八字。

　　“妈妈。”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终于回来了，妈妈。”陈七泪眼婆娑地转头，被一个小小的身躯抱住，柔柔软软地依靠着。

　　陈七转身拥住她，侧头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她痛哭起来，泪水顺着两人相挨之处砸落进衣襟，她把手放在孩子的后脑勺上，近乎虔诚地与她依偎。

　　她问：“你过得好吗？刘伯对你好吗？”

　　孩子摇摇头，带着哭腔继续喊着妈妈。

　　“我带你离开这里，这一次，我们一起离开。”陈七把孩子抱起，她心脏又在发烫，烫意一路烧到脸颊，烧出了一朵拒霜花的轮廓。

　　这使得她轻而易举地踹开了牢房的铁栏，跑进了炽热的阳光之下。

　　“妈妈，我好热，好害怕，我们找个地方躲躲，不要走了好不好。”女儿抓住她胸前的衣服，低声祈求着。

　　陈七用手将女儿的头遮住，摇头说：“不行，忍一下，我们可以跑出去的。”

　　“为什么要出去呀？”

　　“外面还有人，在等我，”她亲了亲女儿的头顶，继续往前跑，她说，“在等我们。”

　　怀中的孩子越来越重，似有千斤，陈七没有抱住，孩子脱手而出。小孩头着地，趴在地上啜泣：“别走了，妈妈，不要再走了。”

　　陈七焦急地蹲下，查看了一下孩子的伤势，幸好无碍，她吹了吹女儿的额头，余光瞥见斜前方有一座雪山，比之前的更像醴陵山。

　　她牵起女儿的手，说：“再坚持一会儿，好吗？”

　　孩子挣开了她的手，不再动，“你不是我的妈妈，她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陈七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焦急爬满了她的脸，她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人就在她的面前，无论什么都比不上她对她的爱。

　　可是……

　　她弯腰，拂去她女儿脸上的汗水，再紧紧地抱住了她。接着，她的头慢慢低下，贴在了女儿的胸口，去听。

　　那里面，没有心脏搏动的声音。

　　“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活着。”

　　“你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是你还是带着我跑了这么远，”她说，“妈妈，我不像你的女儿吗？你留下来，就是我永远的妈妈了。”

　　是，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陈七就明白对方只是幻象，却不愿意放开她的手。直到现在，仍然不想。她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说：“提地斐苤偌，斯闻提。”

　　陈七站了起来，拉着她朝前走去，对方的手轻轻地垂了下去，站在原地，再也不愿意向前一步。

　　她刚刚对她说的是：我永远爱你，跟随我。

　　那是属于她那个世界的语言，她的孩子一定听得懂，可留在那里的，不是她的孩子。

　　陈七决绝地转头，向她所认为的醴陵山跑去，像在火上奔跑一样，双脚血肉模糊。身后，她的‘女儿’如蜡般融化，在头颅化到嘴之前，她都还在轻声地叫着妈妈。

　　第四扇门，门前站着的，是厉舟。

　　他先开口，说：“好大的本事，能瞬间让我们三个人分开，到你的地盘上来。”

　　他的脸上仍留有泪痕，眼眶红得像染了血一样，可偏偏他的语气自大而又狂妄，没有半分破碎无措感，让眼中的红都增添了几分凶狠。

　　青山仙君问：“魔族，也会哭吗？”

　　“魔族如果不会哭，眼睛里就不该有水，该是石头和沙子，”厉舟说，“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们神仙哭丧了。”

　　“你倒是自信，”青山仙君说，“可你信不信，你连这扇门都打不开。”

　　“你想让我打开，我就开？规则凭什么由你制定，这场战争的规则，由我来定。是你，必须要到我的地盘来。对了，请您顺便通告一下归一门的弟子，速速来醴陵山，棺材，就在宫殿顶上。”厉舟转身，望向身后更大的结界，不过抬抬手指，结界就碎如烟花散空。

　　那扇木门立即大开，门内站着的，是青山仙君的真身。

　　厉舟回头说：“把何清敛、陈七、杨千明完好地送来醴陵，否则，这天上炸开的就是归一门弟子的肉花。”

　　青山仙君手画天地之圆，呼唤苍茫真气，四周虚化，万千灵力尽在指尖，她执法器一挥，前方的厉舟霎时灰飞烟灭。

　　烟尘左方，又一个厉舟出现，他用手挥了挥尘土，说：“你有那么多分身，还是认不出真身和分身的区别……”

　　青山仙君神情严肃，不跟他废话，在他说话之际又一招打出。

　　又是分身。

　　厉舟在她耳后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该好好练练，你很是眼拙。”

　　灵气从青山仙君的脊骨生出，聚成苍天大树，枝干向四面八方极速伸展，弯曲变形，霎时间填满了除青山仙君身外的每一寸空间。

　　填满？

　　青山仙君猛然意识到，树枝被困在她的结界里生长，长成了扇形。这说明，她精心设置的结界并没有被厉舟打破，那是厉舟施的障眼法。

　　可惜她意识得太晚了，那充沛的、与结界同源的灵气很快便撑破结界，一片阔叶飘了出去。

　　空中回荡：“我在醴陵山，恭迎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