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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夜踏太阴宗 ...

  •   何清敛缓缓地将手举到眼前,看到了自己水雾状的灵体,指根并不分明,看起来像会被风吹散,或随日光蒸腾殆尽。他垂在原处的手已经发黄,死尸的特征初步显现。

      他知道人死后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就是他现在这样。原来溺水后的离魂感并不是出自精神恍惚,他所感受到的切骨寒冷来自迈向死亡的重度失温。

      这里是牧秋明好不容易找到的落脚处,他的尸首会脏了她的床榻和仅有的被褥,何清敛不想死在这里。求生的欲望攀升至顶,骤然间,他的灵魂猛地沉降,摔进了身体,魔丹漫出黑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他从来没修过魔,不懂得如何驾驭这魔丹一重境,魔气却带领着他,让他领会到了玄妙。凝神于指,魔气就游向指尖,听从他的意识将灵魂与指相绑,窜上喉头,口便能开……

      不同于修道,还需要念口诀、驱动灵根,再以法术施加于外,魔气由魔丹而生,而魔丹与心脑相通,只要所属者动念,就会设法达成所愿。

      黑气分成千缕,绕着他游动。他闭眼仰头,暂时还做不了什么大的动作,仅仅是把命吊了回来。

      “公子?”牧秋明在这时喊他。

      何清敛屏息,魔气骤收,怕会伤到对方。

      她侧头听了听,没得到回应,在床边放下粥碗,俯身将手探向何清敛的枕下。他身体僵住,头不可遏制地微微抬起,不敢用力。

      牧秋明从下方摸出了一把短刀。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庞,见她神色不改,将刀收进手中,又把竖在门边的斧头拎上,跨入庭院,拖起堆在一旁的竹子,砍枝削叶,再用小刀凿洞打磨,即便每一步都需要用手摸索,动作依旧干脆利落。没过多久,她造好了一架竹梯,立在墙边,又去后院和泥,好补上这处废屋垮了半面的墙。

      后院竹林临风萧萧,日光斜照,何清敛缓缓地又闭上了眼睛。

      少顷,一个小孩儿将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外面还不止他一个,聚了十来个男女老少。他们见人还躺着,都没怎么出声,偶尔几句对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

      “他好像没有再叫冷了。”
      “燕燕给他借了四床被子盖上,还叫冷的话就稀奇了。”

      何清敛的神志一下子清明起来,转头望去。

      众人没有发觉他已经清醒,他们看着循声赶来的牧秋明,热络地叫着她在此处用的化名:“燕燕,你回来啦,我们来看望一下你兄长。”

      “兄长他……”牧秋明为了救他,撒了点两人关系的小谎,现在只能顺势应下,“昨日已经醒过来了,大夫说无碍的,就是腹部有伤。”

      “你孤身一人流落到这里,他又差点死在河中,怎么一家人接连遭难,这么可怜的……”有个妇人按住她的臂膀,身体往前倾,劝慰道,“不过好在前阵子桥下结了冰,把他拦了下来,救上来的时候还能喊几声冷,你听见了才得以相认,算是幸事。”

      “嗯,此是大幸。”牧秋明由衷地笑了起来。

      她问:“还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牧秋明有些纠结,她不愿亏欠别人太多,可何清敛的事情亟待解决,人情她可以慢慢偿还。她说:“我想找辆马车,尽快将他送到夏侯城。”

      “欸,老李家不是有马吗?我去跟他说说。我还借过他们家口粮,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卖给我吧?”她笑着跟牧秋明寒暄,又朝何清敛远远地瞧上一眼,言辞关切,语气热情。

      受这热闹的氛围影响,何清敛也忍不住咳了几声,装作刚醒,坐起来跟人聊了几句农事。

      “他们说,你真好看。”牧秋明将人送走后,转头笑着对何清敛说。

      “他们还说我们不愧是一家人,长得一模一样,”何清敛垂头笑道,“我和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在家中,父亲和兄长也都比我英俊出众,常得到青睐。”

      牧秋明摇首,说道:“在夏侯城,人们并不是看不清你父兄趋炎附势的嘴脸,他们敬重的是你。”

      “你想必是误会了,我兄长人才卓绝、谦虚恭谨,待我极好,和父亲不同,”何清敛反驳道,“反倒是我,配不上这个名头。”

      “或许吧,一个人若落入他人口舌,免不了被歪曲,他待你好,那他就是个好人……”牧秋明轻笑,解释道,“他们敬重你,是觉得你类神,而神在天界,并不怜悯所有,你却会为所有祈祷俯首低头。”

      “你们高看了我。”

      “被人高看还不好啊?我做梦都想出人头地,不被他人蔑视,我若能走仕途之路,未必还会逊色他人几分?”她说,“可人生已行至此,能走的道太少,往后我想去试试经商。”

      “你走后,我时常担心你,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坚韧。”

      “摧毁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一个人会不会被摧毁,却存在更多的可能。”

      何清敛的手掌微颤,未被冠束起的头发因低头的动作掩住了脸颊。他受到极大触动,衷心地说:“你定会得偿所愿。”

      她说:“承你吉言。”

      马车的事迟迟没有下文,何清敛与牧秋明三言两语地闲谈。他想到了那名在衙门外为牧秋明发声的肉铺女子,两人曾是要好的邻里,想必也会彼此挂念,他便将此事的始末细细讲来。

      牧秋明在惊讶过后喜不胜收,笑得眼如弯月,要不是两眼之中缺少光彩,堪称鲜活而动人。她说对方早已搬家,不知现在住在哪儿,她想托何清敛给她带封信。没有笔墨纸砚,她将烧黑的木柴抽了出来,削细后写在一块手帕上。怕不显色,她很是用力,又怕字会歪扭重叠,她以手为尺,下笔再三斟酌。而后,她将其交给何清敛,让他帮忙好生瞧瞧。

      信中只是几句问好。

      何清敛小心地叠起,收入袖中。

      有人叩门,牧秋明旋即动身开门,说:“莫不是赶马车的人来了?”

      “不跟我一起走吗?”何清敛最后一次问她。

      “我跟随你,又怎么去走自己的路?”牧秋明轻轻摇头,拉开了柴门。

      门外冷风灌入,夹杂一股冷香。何清敛与进门的人对视,下意识咬紧了牙关。那人身型高大挺拔,气势逼人,头上插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簪,绝对不是左邻右舍口中养马的老李。

      “走吧。”那人将门大开,侧身,让门外的轿子展现在何清敛眼前。

      若是放在平常,何清敛绝对会质问他是何来历,甚至不惜与对方兵刃相向,可牧秋明目盲,尚不知道迎进门的是人是鬼,还轻声叮嘱:“公子,请多保重。”

      她伸手想将何清敛扶起来,他用手掌推了推,示意不用,接着全力站起,装作没有受伤一般向那人走了过去,将门立即关拢,将牧秋明与他们二人隔开。

      他坐进了没有人抬的轿子,感觉轿子晃晃悠悠地腾空,在往前飘,等过了一阵,何清敛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瞎编一个名字告诉你太麻烦了,不如省了这个步骤,”那人撩起轿帘,也跟着坐了进来,说道,“我听人说你急着去夏侯城。”

      “嗯,你能多快将我送回去?”

      他盯着何清敛,不急不慢地开口:“这里消息够闭塞的,你们没有听说吗?魔族首领于近日苏醒,朝廷已经派人把夏侯城封掉了。我是一个商人,得南来北往,现如今他跑出来作恶,我这生意难做啊。但你这送上门的生意,我又想做。故此,要我将你捎上一程也不难,你只需要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在途中,你必须确保我的安全,不能让我受伤;第二,我这手中的货若卖不出去,你就必须将它买下来;第三,若有人想来抢你,你得出双倍的价钱,我才会救你。”

      何清敛问:“你就那么笃定我买得起你的东西,保护得了你的安全?”

      “亏本的买卖我是向来不做的,”他昂起下巴,脸上浮现淡淡笑意,说道,“反正朝廷在想办法找你,修仙门派也有人打探你的消息,你当然可以选择跟他们走,但他们各有目的,而我所需的只有利益。”

      面前这人显然知道何清敛是谁,就差轻飘飘地唤他一句救世主。

      幸好他没有明说,否则怎么说都像是讽刺。

      何清敛听出了厉舟已离开醴陵的信息,他说:“我不去夏侯城了,魔族首领在哪里,你就带我去哪儿。”

      “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要不然你猜一个地方吧?他都快把修仙门派杀尽了,现下就剩三个:华清派、太阴宗、归一门。”

      何清敛张口,吸了一口长气。其实可以料见,一旦厉舟开始动修仙门派,定会求快,最多不过一两日,否则其他门派接到风声四散逃开,便很难实现灭门。可他原以为自己不知所踪,厉舟首先会来找他,要杀,也最先杀他。

      还有,按照厉舟的性子,剿灭应当会从大门派入手,可偏偏剩下的三个才是声名远扬的门派,魔族覆灭与他们的干系最大,也最难对付,不该留到最后,还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如今修仙门派接连覆没,比其更高一阶的仙界还没有动静吗?杨千明已经打了头阵,现下事态已经恶化至此,怎么还会任厉舟翻云覆雨,不加阻止呢?

      何清敛感受着这漂浮的轿子,脑中激烈搏斗,厉舟的下一步成谜,而这人要他猜厉舟会去哪里,就像是……他要依靠何清敛找到厉舟。

      思及此,何清敛趁身边人还在静静地等他回话,毅然决然地掀开轿帘,跳了下去。

      他跳下了万里高空。

      这轿子不是离地悬浮,而是将云都踩在了脚下。

      何清敛惊愕无比,在气流中急坠,强行忍住剧痛和恐惧,张手将魔气往下方一掷,扑在了黑雾之中。腹部的灼烧感渐渐强烈,下落之感缓缓消失,魔丹为保他一命在腹中燃起。

      他平稳地落在了地上,却在抬头之时又看到了那顶黑色的轿子。

      那人坐在轿顶,双手抱胸,优哉游哉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自找苦吃?我又不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你要是反悔,不想去见魔头,让我给你找个繁华的地界停下就是了,用得到自己跳?”

      “你不想找到厉舟?”

      “我找他干什么?送死?”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钱呐,大哥。”

      “把我送到太阴宗,立刻。”何清敛嘴角不停地溢血,做出了选择。

      “好奇地问一句,你这么急着赶过去,是急着拯救众生,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何清敛没有作答,恰似太阴宗门派内的一片死寂。

      那里人去楼空,不见半点被毁的迹象,应当是在厉舟来之前就已经逃之夭夭了。那么多门派接连遇害,不逃才不合理。厉舟也一定知道他们已经逃窜,所以剩下的三个门派,他都不会再去。

      何清敛来到这里,有他自己的目的。

      牧秋明说得对,一直跟随对方,怎么找到自己的路?他不可能永远待在厉舟身边,说些威胁的话逼对方暂缓复仇。凭什么放弃复仇?就是这些门派联合起来把魔族逼上绝路的,这一点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否认。

      他担心的是归一门和太阴宗这些年来,蠢蠢欲动,还编织了其他的陷阱。从林察和厉舟唯一一次对话可知,林察想用拒霜去救在棺材中封存了若干年的门派长老,也就是说将他献祭给厉舟的幕后推手是有可能复活的。现下林察已死,计划搁置,他可以缓一步再去归一门探虚实。另有一处蹊跷,那就是归一门与太阴宗之间暗潮汹涌,彼此对立、提防、监视、争斗,恐怕太阴宗内也酝酿着阴谋。太阴宗这堂堂的修仙门派,出了个修魔之人,是因为什么?

      他既然当了这个徒有虚名的救世主,那他也要救厉舟。

      “人我送到了……”后方,有人意欲和他清算账务。

      “只是在此地暂作停留,我还会去别的地方。”

      “别的什么地方?”

      “归一门和华清派。”

      对方笑着轻哼一声。

      何清敛抬指,说:“三倍价钱。”

      那人看着何清敛连走路都不稳的样子,缓缓地点了个头。

      何清敛一处处仔细探索,血不时滴落,用衣袖揩去又流下,把袖子染得通红。他的灵根已经无法催动灵力,魔丹又在体内爆炸,造成了严重的灵魂灼伤,却还是没有死去,甚至每踏一步,都让地面微抖。

      太阴宗的地底下开始出现怪声,起此彼伏,像妖在嚎叫。

      何清敛俯身,将头垂下,发丝与草交缠。雪融了,是开春了吗?他突然想到。

      他将手按向地面,血如梅花般溅洒,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耳中的声音越发清晰,他拾起一旁的木枝,用力向下一插。地面裂开缝隙,泛出了白光。

      两指宽的裂缝之下,成千上万的怪物在其中耸动。

      “林芷!”那些怪物这样叫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夜踏太阴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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