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20、游戏结束

　　“对啊，不论怎样我还有个亲戚。”厉舟面向何清敛，微微侧首，余光落在杨千明身上。

　　“谈谈吧，”杨千明正色道，“就我们两个。”

　　月升，枝头花坠，寒风与刀刃拼锋，争割万物。雪躲开屋檐，偏落在身上，把杨千明的眉睫都冻成了白色。在空荡的骑马场上，他问厉舟：“还记得什么？”

　　厉舟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千明屈起食指，放在了厉舟的鼻下。厉舟伸手挥开，说：“早就闻到了，否则你进不了这扇门。”

　　“那怎么能算什么都不记得？”

　　“我确实想不起来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仙界把你当成个什么东西。仙魔混血，还能授予仙职，是你太没有实力不足以忌惮，还是你一心当狗忠心可鉴？”

　　“仙魔混血怎么就不能成仙？人、鬼、妖皆可修炼道心，经受天劫飞升成仙。万年来，只有魔族固守自己的地盘，看中血缘传承，不修仙也不承认修魔之人属于魔族，才会……”

　　“才会如何？”

　　杨千明别过头，看向黑夜中千里冰封的山峦，说道：“魔族向来觉得混血即是杂种，仙魔混血是仙界的狗，人魔混血是人界的猪。你若是坚持这一点，那很抱歉，魔族已无任何后路可走——这里只剩你了。”

　　独木难成舟，厉舟已无法挽回颓势，留不下任何希望。他倒下之时，就是魔族真正覆灭的那一刻，各界都在等待这一刻的降临。仙界端着兼爱天下的架子，之前没有对厉舟出手，但……修仙界爬上仙界的梯子从不因修仙之人杀了魔族而撤，态度可见一斑。

　　“没有关系，你们都活不了太久，”厉舟亦看向远方，轻言细语，“罪魁祸首、推波助澜者、冷眼旁观者，我会一个一个杀光。魔族没有后路，那谁也不会有。”

　　杨千明震惊，问道：“你还妄想打上仙界？”

　　“这到底是不是妄想，你很快就会知道。”

　　“你醒来已有……”杨千明说道，“已有一段时日，但未生出什么大的事端，我以为你已放下。倘若不是放下，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和大殿里坐着的那位玩一个游戏，我不想他玩得不尽兴、不开心。”厉舟泛起一个不明含义的笑，说，“这场游戏，很快就会结束了。”

　　杨千明听到殿内那人对厉舟如此重要，立即转身，想往大殿奔去，手臂却被厉舟握住，往马场围栏上一摔。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腹部被一截硬木顶起、破开，仙诀在口中停滞，他的声带已被厉舟收走。仙丹离体，代替他的所属者攻击厉舟，厉舟被重重一击，却抬起手，以黑雾笼罩仙丹。杨千明咽下几口血腥，手在全身都动弹不得的情况下翻了过来，接住仙丹，再抬起，竟是对着厉舟，向对方奉上。

　　他不信，不信自己像被抽了神线一般瘫痪在围栏上，连手都被对方所控，将仙丹拱手相让。他仰头嚎叫，用力地攥住自己的内丹，夺回身体站了起来，却又扑了下去，头栽在厉舟的鞋旁。

　　厉舟收脚，蹲了下来，按住了他的嘴，说：“别被他听见。”

　　杨千明摇了摇头，眼下滑落一滴水，沾上厉舟的手指，不知是睫毛上的雪化了还是怎么回事，冷得厉舟松开了手。

　　他说：“不可能，你没有这么厉害的。我们一起在仙界的时候，你修的也不是这样的术。”

　　厉舟不理会他说的话，警告道：“你刚才往殿内跑，是想去跟何清敛透露我们谈论的事情？我劝你少管闲事。”

　　杨千明苦笑，将仙丹按回体内，轻轻地呼着气，昂起了头。他动动手指，画出一道弧线，力量在此中汇集，向厉舟的腿上打去。厉舟没有防备，半跪下来，他反倒站起，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向厉舟伸了过去。

　　厉舟将他的手打开，靠着身后的墙顺势坐了下来。他也跟着席地而坐，神色恢复平常，没有气急败坏乘胜追击，亦没有受辱之后的愤恨不平。

　　“你这是什么意思？”厉舟问。

　　“你打我，我不可能不还手。但你放了我一马，我也会如此对你，”杨千明说，“哪怕你真的失去记忆，视我为猪狗，但我亦是这世上唯一与你有着血缘关系的魔族，这一点无可更改。”

　　厉舟说：“那看来我的亲戚够多的。”

　　“拒霜上如今只剩两根脉络，那就是你我。”

　　“可拒霜认何清敛，并不认你。”

　　“不可能，我握有魔族的生死簿。你说他叫何清敛，但何清敛早就死了。我先前就觉得不对劲，你为何唤他为亲戚？殿内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林芷的脸，体内的魔丹却是刚刚生出的，话里话外向着你，站在你这边，博取你的喜爱，像不像一个为你量身打造的人？”杨千明捂住自己的伤口，止住外淌的血，用薄而发白的嘴唇跟厉舟说，“他的脸或许在其他界仅算得上中上之姿，在魔族却是足以引起腥风血雨的模样，林氏支系本就是魔族眼中美的化身，林芷更是千百年来无可比肩的美人，你的父王及兄弟，哪一个不曾倾心于她？套着一个参照林芷所做的躯壳，来到你身边，是为了什么，你想不到吗？”

　　厉舟有片刻恍惚，怔怔地问道：“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杨千明说：“我说过，我不想让你死。”

　　他的下颌滚落一滴水，这次厉舟看清楚了，确实是从对方眼中溢出的，姑且算做眼泪。

　　“年少同游，你不知我流着仙的血，待我无半点芥蒂。仙界重逢，见面不识，你以为我只是一个仙君，不敢交心，却也在危急时救我一命。后来，有人砸我仙牌，辱我仙位，你从他人口中得知我有魔族血统，还来护我。我一直觉得，你很好，我想让你也成仙……”杨千明垂下了头，他颤着声音道歉，“抱歉，厉舟。”

　　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事亏欠。

　　拒霜的枝叶伸展过来，轻轻掩住杨千明的伤口。拒霜通体都是药，也可成为剧毒，在落下腐蚀杨千明手掌的花后，又为其疗伤，像是认出了对方。拒霜树抽枝的刹那，厉舟用力按住，将枝干截留，不可置信地看着。

　　杨千明继续道：“维持现状，别去寻仇，也万万不可给他人留可乘之机，让对方利用与索取。如此，你才可能永久‘长眠’，却又永远活着。”

　　“这和死又有何区别？”厉舟松劲，让枝叶从自己手心滑走。

　　夜更深，连雪都睡下，绵绵地飘舞，稀稀拉拉。

　　厉舟将杨千明安顿到殿内，回去时看见何清敛正在他的房门前踱步，不知是冷还是焦灼。他背着手走过去，恰逢何清敛转身往前，差点撞上，何清敛往后退了一步，手腕却被厉舟抓住。

　　厉舟的手心覆住他的手背往上抬，何清敛的掌心纹路清晰地在他眼前展现——没有命线。这具躯壳的主人，已经早夭。

　　“这场游戏结束了。”厉舟抬头，对何清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