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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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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师傅,他正在给马刷背。
圭带着我立了半晌,也没见他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就知道,这家伙不是过分专注的痴人,就是桀骜不驯的猛人。
连族中最得宠的王子都不给面子,这人得治了。
“傅先生,我把阿好送来了……”圭试探着说。他大概准备了“这丫头天生野性,老师你多多操心”之类的客气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飞溅的水滴糊了一脸。
我嘿嘿笑出声,圭面色铁青地瞪我一眼。
姓傅的师傅三十多岁,粗手大脚面容沧桑,平凡得不行。从他的穿戴看,搞不好还是奴隶一流的人物。我越看他就越失望。
谁知他抬起眼打量了我,竟然道,“我不收女弟子。”
我沸了,扭头就走。我一公主居然被个奴隶看不起,真是奇耻大辱。
圭扯住我,“傅师傅,她和男孩子也差不多。”
我再沸,我一公主居然被自己的兄长看不起,真是面目无光。
傅师傅深沉地等着圭解释“差不多”的含义。圭回以自负的笑容,他拉高我的手,“阿好天生力大无穷。”
这四个字让我想起了嬷嬷讲的睡前故事,什么某英雄气拔山兮,三百斤重的青铜鼎在他手中就一滴溜乱转的陶壶。
虽然这个谎恁不靠谱,我仍很感激圭。
傅师傅明显也不信,他返身回屋,很快取出个用牛皮包得严严密密的包裹。当着我们俩的面,左一层右一层的拆。
那是一把罕见的*石钺(yue),钺体扁平,刃部宽阔,弧曲度大,两角微微上翘。听说只有手握兵权,能够行王之令指挥三军的大将,才有执铜钺的权利。那么,这把石钺的前主人,也必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圭的眼睛里立马燃起了火苗,跟饿狼似的。
然而,师傅却将它递给了我。
你们说,万一……我把它掉地上了,两个男人会不会跟我玩命?所以,我诚惶诚恐地伸出双手去接。
傅师傅没有动,漠然道,“公主,我松手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墨迹。
下一刻,我的双臂险些被这死沉死沉的东西生生从身上扯下来。
我察觉傅师傅的目光淡淡扫了圭一眼,后者什么脸色我无暇顾及,估计也不太好看。
我生平最痛恨的,除了不作为的天神外,就是被人瞧不起。所以,我决定就是累死在这里,也要把面子抡回来。
于是,我一点一点地把石钺从腿上移开,再慢慢举高它。虽然那该死的重量压得我骨头缝都在哀嚎,可那又怎么样呢?死要面子如我,认输是根本没法办到的一件事。
“师傅……给你……”不知用了多久,我终于能够把石钺呈过头顶。若是,再有点力气就好了,我可以试试把它丢到那张淡漠的脸上。
傅师傅拿起了石钺,他居然只用了一只手,我对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他说,“好,我收下她了。”
当时大商有东西南北四土,外服诸侯多以侯、甸、男、卫、邦伯等官职相称。而我的部族罔卫是从属于商的诸侯小方国之一,年年都要向大商进贡牛羊马匹,铜器铠甲。父王还在商有个挂名且世袭的卿位,文酉侯。不过近年来商频频内乱,对各诸侯国的钳制大不如前,大大小小的方国如同春天快要醒来的蛇一样蠢蠢欲动。
于是近些年父王对我的哥哥们很是用心,我猜他是想多培养出几个能干的儿子,将来把周遭的小部族都吞了才好。
所以我以为,会过上和哥哥们一样闻鸡起舞的勤奋生活,马术武艺礼仪轮番上阵,将我培养为有理想有道德有前途的王室成员。
谁知道,傅师傅是位不走寻常路的老师。
他只教我狩猎。
一开始,他把山上坚韧的毛竹削尖,代替骨镞,教我投射。等到准头有谱后,师父用竹子弯条成弓,削木为矢,制皮为弦,亲手做了强弓给我。
谁知我的手劲太大,什么弓也逃不过折断的命运。师傅干脆磨了两把石斧给我当武器,总算是如鱼得水。
几个月后,他不再陪我翻山越岭追捕野兽,丢下句话就走了。
“不找到猎物,就不要回来。”
真是无情啊!
每日清晨,骄阳初升。只要有人吆喝一声,族中的成年男子们就会三五成群钻入林中打猎。日出而猎,日落而归,这是千百年来我们流淌在血液里的野性之规。
可是在体格健壮的猎人们中间,插上个还没有马背高的小女娃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每日都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踏入茫茫林海。
最开始我常常猎不到东西,就饿着肚子不敢回家,找个地方胡乱凑合一宿。笑话,难道要我拿青蛙回去交差么?
可是无论躲到什么犄角旮旯里,师傅总会神奇地找到我,沉着脸把我拎回去。
我讪讪地笑,心里却很高兴。
再过了半年多,我带回的猎物个头越来越大,有一次甚至猎到了熊。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傅,也讶异了很久,然后警告我再不许去碰这种狂躁的动物。
连句能干都不说,幸亏你徒弟不但天生力大,而且皮厚。
这种“血肉横飞”的生活真是让我异常地兴奋。
我喜欢将笨拙的麋鹿撵进陷阱,我喜欢去捕获最狡猾的火狐,我喜欢与狼群最强壮的头领飚速。
总之,我注定是与族中娇滴滴的公主们不同的,因为老天把我的性别生错了。
而在吃饱喝足后,趁着灶中的火仍未熄灭,他会教我识字。如果说刚开始,我对他的身份心存疑窦。那么,从他捡起树枝教我第一个字起,我算是彻彻底底地服了。
他说,世上无人不死,可是文字却可长存。
我喜欢这句话,于是去找圭要了好大一块龟甲,刻了密密麻麻的“好”字,埋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这样,将来总会有人知道,曾有个叫阿好的人活过。
师傅对此,只淡淡道,“无聊。”我偷偷地在他背后吐舌头。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打猎的功夫族中已无人能及,两把十斤重的大斧挥得虎虎生风,各路野兽望风而逃。
圭很欣慰地对我说,“阿好,就算你将来嫁不出去,也饿不死了。”
我相当地无语。就算我不像族中排行三十八的绿覃姐那般妖娆艳丽,难不成还能老死闺中?何况,谁说我要嫁人了啊?那帮只知酗酒打老婆的家伙,连只黑熊都打不着,也配做我的男人么?
事实上,他们也全然不把我当成女人。在族中一年一度的,以解决后代繁衍问题的盛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子弟均以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对我个性的高山仰止和对绿覃姐美貌的无限热爱。
他们围着绿覃姐,跳着热烈的舞蹈,真象……一群发情的山鸡。而绿覃的目光飘向哪,哪就有精光四射的眼睛和垂涎的口水。而敢和我对视的男人,竟然半个也没有。
这帮男人,只记得我随便拖只山猪回族的彪悍景象了。
我发觉父王很有深意地望着我。他肯定在考虑把浪费粮食的孩子送到隔壁和亲算了。反正我的姐姐们都是同一种命运。
嬷嬷说,无方国的王不但风烛残年,而且有七十多个老婆。朔方国的那位,则刚刚可喜可贺地学会走路。
我被恶心的联想弄得夜不能寐,只好跟师傅歪缠教点真本事防身。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师傅对我,倒比从前热络了点,虽然他绝大多数时间仍是淡淡的,连多讲一个字都嫌烦。
他缝制的冬衣的手忙个不停,终于放下了骨针,叹道,“好吧。”
那一天,他演示了四十九路斧法给我瞧,让我差点潸然泪下。
五年啊……他居然才教给我!真不怕我葬身猛兽利爪下死不瞑目么?
大概我的目光哀怨了点,师傅破天荒地解释说,“非是我不愿教你,早些年你的力量和眼力不够,学也学不会。”
哦,师傅你是好人。
于是,我迅速地沉迷到另一个世界当中。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星光,除了手中用惯的大斧,别无一物。
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师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阿好,”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大包袱,“我得告辞了。”
风将他的话打碎,散到空气中,我瞠目结舌。
“师……傅……你说什么啊?”。
他一向木然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指着脸上属于奴隶身份的旧痕说,“商王召令各诸候国的奴隶们去做工。我若不走,会牵连你的。”
“不成,你不能走,圭会以为是我把你气走的,他准会打死我。”我把他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鼻子酸酸的,好象在吃未熟的浆果。
“阿好,以你如今的本事,十个圭也打不着你。”他无奈地瞧着我,“五年了,我真的得走了。”
“不!”我执拗地摇头,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师傅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叹道,“阿好第一次来见我,才到我的腰啊。”
随即,我两眼一黑,不醒人事。
他居然用手刀……
等我再睁开眼,是躺在自己的帐篷里。那个教我写字打猎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一想,以师傅的本事,竟然肯陪一个小姑娘那么久,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低笑,声音暗哑如树上哇哇乱叫的乌鸦。终于自己也听不下去,抱着被子,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我是被嬷嬷弄醒的。她焦急地呼我,“孩子,孩子!”
我费了老大的劲,才睁开红肿的眼睛。
嬷嬷抓住了我,拼命将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苦命的阿好啊……”
到底怎么啦?我着急得很,又不敢催,只得抚她老人家的后背,安慰道,“不苦不苦,我吃得好睡得香,一觉醒来没烦恼。”
她老人家哭够了,颤抖着说,“孩子啊,你父王竟要把你嫁给夷方的王,他们的求亲队伍已经在路上了!”
夷方王?据传连五岁到五十的女人都不放过,年方四十二的死老头?
嬷嬷抹眼泪,“仁慈的天神啊,请将祝福赐给可怜的阿好,让王收回旨意吧。”
我想了想说,“嬷嬷,天神太忙,哪里有空救我?你也不必去求父王,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你……”嬷嬷愣住了。
桌上搁着的的石斧发出冷洌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