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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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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根,香煎鸡腿肉,新鲜芦笋,炸鱼排,土豆,水煮蛋和渔村最好熟食店的蘸酱。
这是暴风雨来临后第一个清晨米里亚姆罗列出的早餐清单,肉类都是冷冻货,芦笋得去镇上买,她计算着时间,决定回来时去熟食店捎上蘸酱,此外还有一张手绘图,她被要求按照纸上的图样寻找一种野草。
听起来很荒谬,但的确如此,身体状况欠佳的闯入者在彻底昏睡过去前只提出了这一个要求,甚至拒绝了米里亚姆能找到的一切消炎药与止痛药,她当然没办法拒绝,闯入者好心地看护了一个与他无关的盲人,而米里亚姆比谁都清楚照料一个盲人有多麻烦,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返程的公共汽车内部潮湿而且摇晃,雨后的腥气和前座皮夹克男人身上的汗味让这趟旅程注定没那么愉快,米里亚姆坐在中间偏后的靠窗位置,躲开了过道上混合着沙砾的水洼,阳光盖上去,很吝啬,但足够它闪亮,下一秒一只牛津鞋踩了上去,泥水飞溅,卡其色裤腿上出现了扫兴的黑点,像甲虫在沉睡。
“真的吗?”米里亚姆说,注视着前排乘客后脑的头发,染过的黑发长出了浅棕色的发根,“这都不能让你说句脏话。”
“早说过了,在心里,几百遍。”
刘易斯挨着她坐下,对她购物袋里的东西展现出好奇,米里亚姆慷慨地将袋子开口转向他,得到的回应是两声不置可否的哼笑。
“婚礼?”米里亚姆问。
“婚礼。”他回答,为了将邀请函抽出来而整理口袋,泛红的脸上映着被别人爱情波及的柔光,“很甜蜜的两个年轻人,但他们的牧师昨晚去世了,真扫兴……我是说,真不幸,是吧?”
“宽恕你,替补先生。”米里亚姆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
“救场,我更喜欢这样说。”刘易斯说,“那么——”
不难能想到这个停顿后的转折该有多么突兀,米里亚姆心说。
“新男友?”刘易斯问。
“约会对象。”米里亚姆随口答道,“还算合得来。”
刘易斯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很为她高兴,神态与他父亲很像。
老刘易斯是当地风评极佳的教区牧师,为人热心和善,同时十分虔诚,然而杰拉尔德·刘易斯那时年轻而激进,想尽办法缺席每一次礼拜,米里亚姆曾是他的帮凶,她十三岁,很容易被纸币和摇滚乐磁带收买,在约定的时间从防火梯爬进他的卧室,划破他要穿的长裤,再打翻水杯毁掉备选。楼下的奶牛猫和她很是要好,米里亚姆把收集来的猫毛留在他的房间,原路返回,听见杰拉尔德大喊:
“妈!该死的流浪猫又来捣乱!”
米里亚姆大笑起来。
“然后我妈会大叫:别说脏话!杰拉尔德!该死的流浪猫……你为什么不关窗!”刘易斯拔高音调模仿刘易斯夫人恼火的嗓音,“我爸会走进来对着破裤子唉声叹气,他一直认为我缺少虔诚的资质,当然啦,那是在他发现我在礼拜日跑去地下乐队鬼混之前——”
“你说拜托!爸!贝斯手才不会管我的裤子上有几个洞!”
“不可思议,对吧!”刘易斯笑起来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推开了周围的空气,“如果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前排靠近司机的座位上,那个衣着保守的老男人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多半是认为自己用眼神谴责米里亚姆和刘易斯太过吵闹的行为颇有成效,两个无礼的同行人沉默着,刘易斯伸手拨弄从购物袋里伸出来的芦笋尖,又拉高袋子,将它们挡住。
他们对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雷同的怜悯。
孤儿过晚地成为了父母曾期望他们成为的人,得到的是永远没有落脚之处的疑问,米里亚姆无法得知米莎·沃特斯通是否仍对平稳安全的生活方式表示赞同,刘易斯也不知道岁月是否会磨损他父亲的虔诚,所追求的在过去,他们向前行进,向后望,三心二意,软弱可欺,不配进入神的国度。
“……还记得乔什吗?”刘易斯说。
米里亚姆跟着笑了笑,“迷人乔什。”
乔什·萨克斯比是杰拉尔德·刘易斯的大学同学,高大英俊,风趣幽默,和杰拉尔德一样,对飞行员夹克有种疯狂的痴迷,街区的女孩儿们传说他有罗马贵族血统,或许是因为他浓密的黑色卷发,或许是因为他和其他男孩相比更深情的眼睛,迷人乔什常在假期和杰拉尔德一起出现,两双厚重的工装靴在楼梯上拍打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坐在窗台上高声欢笑,耳机里永远播放着神秘的音乐,他们坦然地迎接,迎接胆怯的仰慕、探寻的打量和警惕的注视。
而米里亚姆相当迷恋他。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米里亚姆为自己辩护。
十四岁她时学会了筹码交换,而不是等待着杰拉尔德拿旧磁带和看过的小说和自己交换,为此米里亚姆可以整夜不睡,等待杰拉尔德翻窗喝酒时造成的不谨慎噪音,而她的条件是永远迷人的萨克斯比。
永远迷人的萨克斯比,杰拉尔德欣然答允,那时他们都很小,完全不知道将来和自己在圣坛前宣誓的人会是对方,米里亚姆认为他的女朋友应该是金发,眼影夸张,身材瘦削,但会弹贝斯,杰拉尔德从没想过他会和邻居家的小女孩结婚,正如他不认为米里亚姆真的爱上了迷人乔什。
那时她只有十四岁,想不出更多的要求,但可以在恰好的时机穿着新裙子从杰拉尔德胳膊下挤进他的卧室,佯装惊讶地说你也在,乔什对她微笑,叫她米琪,用女孩口中比其他人更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米里亚姆获得床,大孩子席地而坐,她俯视乔什和杰拉尔德,吃他们从学校带回来的饼干,听他们谈论乐队,民族,各种主义和遥远国家里发生的事情,有时乔什会突然看向她,问她在做什么,米里亚姆把画板扣在腿上,炭棒弄脏了杰拉尔德的新床单。
我在画画。她回答。
“想给他画一张素描。”米里亚姆嗔怪地说,“你弄错了,杰瑞,你把我的画夹进了你爸的书里。”
“都是黑色皮面,很难区分啊。”刘易斯愉悦地说,“你能想象吗,我爸打开书,一张年轻男孩的素描掉了出来,当着整个教堂的面。”
“他怎么解释来着?”
“他说——”
刘易斯的话被鸣笛声打断,从司机的表情来看,他等刘易斯下车已经有一会了,婚礼来客一边道歉一边快步离开,米里亚姆隔着车窗和他道别,锈迹斑驳的站牌一闪而过,下一站是她的目的地,米里亚姆默默提醒自己,继而开始筹谋下一个难题——
要怎样才能让自己蹲在路边摘野草时看上去没那么奇怪?
米里亚姆将一把滑腻的草叶塞进购物袋里,躲在一辆停了好几个月的旧车后等着邻居们走过,但仍在最后一刻被亨德森太太发现了,再三保证自己没有任何胃肠问题之后,米里亚姆曲起一条腿撑住购物袋,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准备和临时室友理论一番。
如果他没有躺在起居室地板上不省人事的话。
这人脸朝下,身上还套着米里亚姆从衣柜角落找到的那件旧衣服和上一任男友落在这儿的长裤——不管用哪种标准来看,原来那套袍子一样的衣服都没法穿了,活像张渔网——都是纯黑色,米里亚姆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翻过来,前襟的凯普兰超市字样的玫红色印花掉了一块,粘在手腕的纹身上,米里亚姆伸手把它取下来,高热透过胶印渗入她的指纹。
米里亚姆松了口气。
她离开时留下的应急药品还保持原样,但茶几被打翻了,倒下时大概碰歪了衣架,在起居室里引发了一阵不友好的连锁反应,玻璃杯的彩色碎片在他下巴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米里亚姆艰难地将临时住户拖到沙发上,把消炎退热的药片和水一起灌进他喉咙里——
或许吧。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好好打量不速之客——作为人时的不速之客——一个狼狈的、虚弱的、紧绷的消瘦男人,有着仓皇流窜的人的身体,但大概也有着比流浪汉更清晰的终点,即便昏迷,脸上也长久地萦绕着一种执拗的狂热,如同枯朽的木杆尽头衔接着双刃的刀剑,一个人如果求死又求生,放任两种欲望在自己体内搏斗,那他多半——
米里亚姆指缝间的植物黏液风干了,透明的碎片蝉翼般落在她的裤子上。
“多半是疯了。”米里亚姆搓着手指嘟哝。
“胡扯。”沙哑的男声说。
米里亚姆翘起的椅子腿落回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像匹诺曹在驱使自己的四肢。
“我要的带回来了吗?”他问米里亚姆,但人已经向厨房走去,从料理台上抽出所有刀具挨个打量了一番,最后选中了那把细长的牛排刀。
“不用谢。”米里亚姆硬邦邦地说,飞快地扫了一眼壁橱中间的抽屉,谢天谢地,相较于他们俩的距离,她距离枪支还不算太远。
“好吧,谢谢你。”他不耐烦地说,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你瞧,女士,我缺少礼貌,又病恹恹的,你一定巴不得让我早些离开,只要再帮我一次……帮我把那些草叶拿过来,就一个飞来……拿过来吧,我把刀给你。”
米里亚姆从男人手里接过刀柄,他侧身让开位置,一只手撑着料理台,另一只手按着侧腹的伤口,指导她处理这些烦人的野草。
“先剁碎,非常碎,越多越好。”这人说,“再拿只大碗,如果这儿有铜杵的话,用它把碎叶片碾碎,碾出汁水,可以加点水,一定要非常碎,能变成泥就更好了,但以这儿的条件可能达不到那样的效——米里亚姆!你拿着它们去哪儿!”
米里亚姆把草叶和一碗清水倒进榨汁机里,按下启动键。
短暂的轰鸣过后,米里亚姆挑眉。
“……谢谢。”他说,将她递过来的一杯青草汁喝光,“我还需要借用一下客卧,在日落之前,我保证,这一切都会结束。”
米里亚姆想起堆满了纸箱和不常用工具的客卧。
“去我的房间吧。”她慷慨地说,“你知道它在哪儿。”
男人沉默地跟着她走上楼梯,“怀特。”他说。
“什么?”
“你可以叫我怀特。”
“还是布莱克吧。”
手腕被人从背后抓住,力道非常重,米里亚姆转身,他站在矮一级的台阶上,但仍然很高,黑发凌乱,但因为向后拨露出了更多的面容:苍白瘦长的脸,眼窝和两颊凹陷得厉害,嘴唇上有一道口子,可能是因为缺水皴裂,再加上下巴上的伤痕,成为了这位黑白电影演员脸上唯一的彩色。
“黑色。”米里亚姆解释说,上下扫视他,最终停在他胸口的印花上,“还是说你喜欢别人叫你小粉?”
她感觉到自己腕间的他的手指正在缓慢放松力气,但仍没有离开,粗糙的指腹停在手腕内侧,一秒,两秒,它向下滑,痂或是茧,像一根微小的木刺沿着肌腱划过手心、手指,指纹印上指纹。
米里亚姆想要撤回的手被他一把握住,收紧。
“布莱克。”他说。
“米里亚姆。”她回握住布莱克的手,摇晃两下,“首先说明,我很爱整理床铺,但今天是特例,我起得很早……哦,你把被子叠好了?”
“不用谢。”布莱克说。
米里亚姆对昨晚只有声音的记忆,因此她只能推断布莱克很有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板上度过,以人或者狗的姿态,但现在她视力甚至能够看清窗外的汽车牌照数字,尽管布莱克坚决不到床上来,她也不能放任伤患在自己面前打地铺。
“这倒是个好地方。”布莱克说,缓慢地扶着两侧把手躺在窗边的摇椅上,米里亚姆扔给他一张薄毯。
“旁边有书。”她示意他看向右手边的小圆桌,上面放着盆栽和几本书,其实是为了炫耀这部分确实是整个房间的点睛之笔,布莱克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
“第十九页。”他揶揄地说,拨弄着纸页间的书签,“看来你对第十九页的内容印象深刻。”
“看下去,你会发现我对其余的封面印象更深刻。”米里亚姆把自己扔到床上,眯起眼睛,“让我看看……哦,追逐阳光之岛……玩虫子的小男孩,我记得是寡居的母亲,和三个孩子……”
“他喜欢动物,是四个。”布莱克说,“一家人从伯恩茅斯搬到了希腊的小岛上。”
“或许吧。”米里亚姆满不在乎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买它吗?”
“伯恩茅斯?”
“是杰瑞。”
她枕在自己的手心上,向上望,天花板的墙纸旧了,角落里有些翘边,但颜色依然很美,是他们搬进来第一年一起选中的。
“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德雷尔,杰拉尔德·刘易斯,我们吃完晚饭,走路回家,在一家书店里看见了它,当时我们还没结婚……还是刚结婚不久?总而言之,因为主人公也叫杰拉尔德,我买了它,有趣的是……”
“你为什么不惊讶?”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世界上同名的人太多了,你知道伯恩茅斯有多少个杰拉尔德吗?”米里亚姆说,“让我说完,有趣的是,他也想送给我一本主人公或是作者叫米里亚姆的书,从那天到我们离婚,杰瑞竟然一直都没找到这样的书,不过我保证,这不是我们离婚的原因,我大概和你说过……”
“米里亚姆,你为什么不感到惊讶?”布莱克打断她,“我不了解药品的功效,我用青草汁治疗自己,我的旧衣服像条裙子,我发狂时毁了你的茶几,我用碎片划伤自己——”
“你从狗变成人。”
“我从狗变成人。”布莱克重复。
他的脸上缺乏表情,“米里亚姆,为什么?”
奇异的光线将一切镀上金黄色,这是雷暴来临的前兆,耀眼夺目,戛然而止,布莱克靠在窗边,绒毯和书籍盖在膝盖上,骷髅般的手指还捏着两端的书页,乱成一团的黑发如同固执的乌云,然而虚伪而明亮的光晕笼罩他,面容因此发亮,带来短暂的假象:一个更加健康饱满的布莱克正苏醒过来,能够填满他脸上所有痛苦的凹陷。
重塑他,或是还原他,神采奕奕,俊美非常。
“有人说过想为你画像吗?”米里亚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