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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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里亚姆打开门。
刘易斯站在门口，折痕杂乱的暗绿色衬衫掖进卡其长裤，腰线处鼓鼓囊囊，和肩头袖口同样缺乏恰当的整理，男人们婚姻破裂后的生活方式不尽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点是放纵，有些人热爱运动，或者读书，再或者烹饪，更积极的一类如此，自然还有更糟糕的，米里亚姆的邻居，亨德森太太的第一任丈夫因为召/妓被捕时，亨德森太太在由自己打理的引以为傲的花园中将这个消息和花粉一起散播给了整个街区，显而易见地，当初他们俩离婚时闹得不太愉快。
相比之下，米里亚姆和刘易斯的处理方式要平和理性得多，也因此，刘易斯放纵自己的方式相对温和，未必积极，但十足快乐，又不至于堕落——
米里亚姆迅速向下瞟了一眼，深感失礼，又抬起头和他对视，希望刘易斯没有发现，然而刘易斯脸上已经挂好了大度的笑容，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皮。
“披萨和冰淇淋。”他说，语气诙谐。
米里亚姆从刘易斯太太变回沃特斯通女士不满三年，凭心而论，她的生活变化不大，但杰拉尔德·刘易斯向自己身体里填充脂肪的速度应令这处距伯恩茅斯几十英里的海滨乡村的现代化速度蒙羞。
刘易斯向来不介意别人对他身材的调侃，事实上，这世界好像不存在他介意的事儿，尽管米里亚姆深知并非如此，但看着他因为发胖而饱满泛红的圆脸蛋上的笑容，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让这个假象进驻自己的大脑。
为了避免尴尬，米里亚姆将视线抬得更高，越过刘易斯的肩头看见铅灰色的天空，像是打海岸线里生长出来的，最近天气不好，尽管迫近暑期，但暴风雨即将到来，米里亚姆住在海滨小屋，从窗户向外看，海岸线如同一架巨大的织机，将天空和海面两匹灰暗的长布源源不断推向远方。
但她的小腿却在带着水汽的咸湿海风中感到不同寻常的温热，甚至有些毛茸茸的触感，米里亚姆低下头，一只眼睛黑亮湿润的拉布拉多犬和她对视着，皮毛整洁光亮，和刘易斯的卡其长裤差不多颜色，米里亚姆无奈地扶住额头：
“杰拉尔德，我说过，我不……”
“收下它吧。安迪的主人要出几天远门，他问我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代为照顾这个好小伙子，如果不是我家里有太多不适合狗吃的食物——”刘易斯歪了歪头，“我也不会来找你，别担心，我可以提供一切器具和食物。”
“而且？”
“安迪的确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导盲犬训练。”他说，“利娅，未来几天天气将会很糟糕，如果你的眼睛在某个停电的暴雨天复发——”
“我不需要导盲犬。”米里亚姆说。
“你知道最近有个杀人犯越狱了吗，如果他碰巧逃到这个村子里，撬开一户人家的窗——”
“我真的，真的不需要导盲犬。”
米里亚姆加重了语气，拉布拉多犬因此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她带着歉意在它的头顶摸了两把，狗又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她的手。
“给我一个你不需要导盲犬的理由，利娅。”刘易斯略显生硬地说，毛发干爽的拉布拉多蹲在他们中间，发出友好而热情的喘气声。
“别跟我说你不是盲人。”他补充。
“首先，我不是盲人。”米里亚姆扶着门回答，同时侧身让出一道缝隙，以便前夫窥见趴伏在室内地板上的黑狗。
“其次，我已经有一只了。”她说道。
地毯上的黑狗应声站了起来，瘦骨嶙峋，毛发虬结，但即便如此，看上去也比刘易斯带来的那只拉布拉多大上几圈，像只营养不良的熊，它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只前爪焦躁不安地刨着米里亚姆的地毯。
“社工送我的。”米里亚姆说，当然是谎话，“就在今天早上。”
“你说芭芭拉？”刘易斯怀疑地问。
“弗洛伦斯。”米里亚姆说，弗洛伦斯昨天去伦敦探亲，照她说的，至少要一周才能回来，米里亚姆不必担心刘易斯去核实。
她扶着门的手放松了，风从起居室没关严的那扇窗卷进来，穿过小屋，推着门发出吱嘎声，米里亚姆用这种方式下达逐客令，毕竟是多年夫妻，刘易斯无奈但默契地会意，和她告别，还不忘叮嘱她：
“如果你的眼睛复发，千万记得让亨德森太太来找我……”
“你真是太好了，杰瑞。”米里亚姆真心实意地说，低头看向被自己拒绝的好小伙子，“你也一样，安迪。”
“再见，利娅。”刘易斯说，门合上前还在念叨，“记住，眼睛——”
米里亚姆的眼睛不算什么大毛病，打她二十五岁那年从事故中捡回一条命起，她开始时不时失明，日期和维持时间长短毫无规律，起初医生认为是她脑袋里还有血块或者其他什么能用开颅手术或者时间解决的东西，但一次又一次的检查证明她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于是她的偶发性失明被归结为心理因素，而心理医生认为海滨城市的气候和生活比起伦敦更能安抚米里亚姆随机罢工的眼睛，就这样，米里亚姆三十二岁，刘易斯三十七岁那一年，他们从伦敦搬到了伯恩茅斯，米里亚姆三十五岁那年，四十岁的刘易斯搬出了他们的双层海边小屋，住到了村子的另一边。
除去以上这些，米里亚姆自认没什么特别，她今年三十八岁，中等身材，腿根相对这个身高的女人来说有些粗——这让她在青春期时被坏男孩取过外号，现在她穿裙子比较多——头发和眼睛都是褐色，鼻梁高耸，从侧面看很粗野，阔嘴但是薄唇，她的某一任男友曾在交往时称赞她是英国版的茱莉亚·罗伯茨，米里亚姆没把这当真，果然，他们不欢而散后，那人向别人说米里亚姆·刘易斯活像只鸭嘴兽。
她从女子高中毕业后进入大学学习法语，成绩不算突出，但平稳过渡到了毕业，现在她仍以此为生——她和几家出版社维持着稳定的合作关系，翻译法语短文做兼职，通过邮件交流，有时也会有大生意：名不见经传的法国作家的新小说，但上星期她的眼疾复发，为期两天半，因为存款还算充裕，米里亚姆暂停工作至今。
米里亚姆是安德鲁·沃特斯通和米莎·沃特斯通的第二个孩子，不幸的是，她的大哥过早地漂洋过海，和家人失去了联络，米里亚姆几乎是作为独生女长大，她十三岁时，因为沃特斯通先生的工作调动，全家搬到新城市的新街区，米里亚姆因此结识了杰拉尔德·刘易斯。
刘易斯一家是沃特斯通的邻居，米里亚姆认识刘易斯时他十八岁，刚上大学，无论冬夏都穿皮夹克和登山靴，留着过耳的暗金色卷发，许多观点都十分激进，但为人善良，对米里亚姆格外纵容。沃特斯通夫妇和米里亚姆的闺中密友都叫她米琪，唯独刘易斯叫她利娅，大概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而非米里亚姆于他而言的不同。
他们在米里亚姆二十六岁时结婚，三十五岁时离婚，生活过于贴近的九年磨灭了他们成为邻居的可能性，尽管他们分开时相当平静体面，但刘易斯仍选择搬到村子的另一边，所幸还有比爱情更坚不可摧的情谊存在，刘易斯仍愿意不时地穿越大半个村子来关心她的生活。
虽然，米里亚姆不太客气地想，穿过房间关紧窗子，虽然刘易斯是好心，但他还是冒犯到她的生活了，如果有下次——
米里亚姆猛地合上窗户，这房子当初是从一位风湿病严重的老寡妇那儿买来的，古朴但也陈旧，这一下关窗的动作震得仿佛墙壁都跟着颤抖，窗外海风呼啸凄厉，米里亚姆揉了揉黑狗差点儿被窗户夹住的大耳朵。
“别总想着跑。”米里亚姆说，好像它真能听懂似的，“暴风雨快要来了，你这时候离开我家，伤口肯定会化脓，你知道什么是化脓吗……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你会死在沙滩上……”
黑狗躲开她的手，转身走了，没走几步，病恹恹地往地毯上一倒，伤口朝上，露出被剃光大部分毛的肚腹。
说谎的精髓在于真假掺半，比如米里亚姆的确是主动带回了一只狗，只不过不是护工的好心，而是大海的馈赠。
米里亚姆昨晚去海边散步时发现了它，黑狗躺在岸边，浑身湿透，侧腹被划开一道口子，海浪的白沫不断打在它浸在海水里的下半截身体上，如果不是它及时地哼哼了一声，米里亚姆或许已经绕过它回到了家里，而不是支付一大笔手术费给村里的兽医。
兽医乔伊并不认为它是虐狗人士手下的受害者，“更像是没注意到海边的礁石，有些地方的礁石边缘被海水冲刷得很尖利，甚至能割断一个人的脖子。”
“那现在怎么办？”米里亚姆摸着脖子问。
“等这个——”麻药劲还没过，乔伊不太客气地揪起黑狗的后腿，“小伙子醒过来，它命真大，看着这么瘦，可生命力很顽强，喂它一段时间药再来拆线吧——要不要趁现在做个绝育？”
“多少钱？”米里亚姆问。
乔伊报出一个数字。
“还是算了。”米里亚姆说，“等它好的差不多了，我就把它送到镇上的救助站里去。”
黑狗的恢复能力十分惊人，早上醒来半个小时后就对米里亚姆的早餐跃跃欲试，米里亚姆起身给它添狗粮，转头发现自己盘里的培根已经进了狗嘴，她翻了翻冰箱，发现培根存货量令人满意，索性给黑狗做了一顿病号餐，也复刻了自己的早餐。
“但你中午必须吃狗粮。”米里亚姆说。
午饭时她无法忍受黑狗凄厉的长啸，给它热了一整块派，尽管边缘因为她打扫房间而焦糊，但临时房客还是很给面子地照单全收，米里亚姆有些愧疚，把自己吃剩的烤鸡胸也给了它。
有来有往，晚些时候，黑狗的亮相帮她阻挡了刘易斯泛滥的好心，在伯恩茅斯，比涨潮期更需要水泥防波堤的就是刘易斯的善良。
这个略显刻薄的想法立刻报应在米里亚姆正在煎制的晚餐鸡腿肉上，黑狗在她腿边打转，米里亚姆只能将鸡腿肉放进它的餐盘，黑狗对此很满意，大快朵颐的样子让米里亚姆差点儿忘了这是块从镇上买来的调味半成品，同时焦糊了一大片，她又一次为自己多年没有长进的厨艺感到懊恼。
和米里亚姆不同，她母亲，米沙·沃特斯通厨艺精湛，拥有家庭主妇的所有突出特征，包括对厨房的强烈领地意识，大多数时候米里亚姆都不被允许进入厨房，因此没能学到母亲那些拿手好菜的秘方，在厨房之外，米沙·沃特斯通也是个适合出现在麦片或者清洁剂广告里的好母亲，为人保守但感情充沛，米里亚姆在大学接触到女性主义和女权运动，大学的第一个圣诞假期她回到家，与母亲谈论男女同薪不同酬，主妇工资和堕胎权，谈论街头游行，谈论《啊呸！黑格尔》和《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但米沙更关心那些走上街头振臂高呼的女孩子们。
“要是她们因此受伤该怎么办呢？”她忧心忡忡地问，又对米里亚姆说，“你不要去参加那样的集会，米琪，你的生活已经够好啦。”
安德鲁在这时候选择保持沉默，但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说要去把烤箱里的火鸡端出来，米沙的声调拔高了，让他在沙发上坐好，她自己则小跑着冲进厨房，比起取鸡肉更像要去救火，安德鲁坐到米里亚姆旁边，父女俩相处时有些拘谨，他抬手挠了挠鼻子——米里亚姆和他的鼻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么，米琪……”安德鲁试探着问，“在学校里，你……呃，有没有男孩……”
嘭！
米里亚姆从床上弹起来，正对着床头的时钟整点报时，现在是凌晨两点，她满身冷汗，心脏像在身体里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跳动，又是一声巨响，米里亚姆颤抖了一下，意识渐渐回笼，她听见喧闹的雨声和海浪声。
她赤着脚跑下楼，地毯吸收了慌乱的脚步声，果然，靠近厨房的窗户没关，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米里亚姆旋进金属钮，沮丧地转身去洗手间去拖把，刚穿过起居室，米里亚姆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从橱柜里摸出金属球棒，踮起脚尖向亮着灯的洗手间走去。
那是一个瘦得像副骨架的高个男人，干枯的黑发垂在肩头，背对着米里亚姆，同时也意味着背对着门口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上身赤/裸，下半身围着米里亚姆的丁香色浴巾，光着脚站在瓷砖地上，但米里亚姆确信他不是为了在这时候闯入陌生人的家欣赏自己的纹身——
那男人嘴里叼着叠起来的毛巾，一只手按在侧腰上，另一手里握着的是米里亚姆厨房餐柜中的白兰地酒瓶，焦糖色的酒液沿着他上半身苍白的皮肤往下淌，流过古怪的文字符号，陌生的动物剪影和十字架，浸入那道将雄狮一分为二的狰狞伤疤，男人猛地仰起头，脖颈的弧线如同一道绷紧的弓，毛巾后的呻/吟隐忍而短暂。
他要么是文盲，要么就是远离现代文明的野蛮人。米里亚姆抱着球棒，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想，如果他等会儿敢威胁我，我就用手里的家伙戳他的伤口——
他们的目光在洗手间的镜中相遇。
那男人转身，毛巾跟着掉下来，米里亚姆立即举起球棒，灰眼睛和褐眼睛对视时，他们都愣住了。
“听着，”那男人沙哑地说，“这是个意外，我不会……”
“消毒液和止痛药在茶几底下。”米里亚姆说，“右边的抽屉。”
男人愣了愣，举起双手，和米里亚姆面对面缓慢地平移出洗手间，以此证明自己不会伤害她，但姿态像只落魄的螃蟹，米里亚姆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按亮顶灯，方便他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缓慢地弯下腰。
“等等。”米里亚姆出声。
“我现在就走。”他迅速直起身，动作牵动伤口，男人僵硬了很短的时间，又开口说道，“我现在就走，但请别和任何人说见过我。”
他的语气很果决，既不像商量又不像恳求，好像认定米里亚姆就会这么做似的。
米里亚姆摇了摇头。
“你穿内裤了吗？”她说，“这才是我想问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