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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战意(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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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太古神仪盘坐在水晶榻上,黑袍如墨、光轮轻转。他吐字清晰、嗓音清亮,不急不徐地道: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子不信,有如皦日。”
“既许一人以偏爱,愿尽余生之慷慨。”
“入目无别人,四下皆是你。”
……
这些情话,不知从何处拼凑而来。东讲晴空西讲鸡,散碎又毫无关联。
不仅毫无逻辑,而且莫名其妙。九溟先前还试图理解,后来发现这他妈没法理解。
但是太古神仪行事无疑十分严谨,他说一万句情话,便是一万句。
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九溟跪在水晶榻前,听了整整一夜。
……那感觉,像是被倒扣在一口铜钟里,外面有人举铜槌邦邦敲打。九溟满脑子嗡嗡嗡。
漫长的夜晚,因为有他而更加漫长。长到九溟觉得自己都活得够够的了,天还没亮。
好不容易,酷刑结束。太古神仪居高临下,注视九溟,问:“本座已经说完情话一万句,你感动吗?”
九溟跪得手脚颤抖,好半天才虚弱地道:“你杀了我吧。”
真的,不想活了。当年被人割肉取血,也没有这般绝望过。
算了,毁灭吧。
看起来她并不感动。
太古神仪满心不快:“该死的凤凰,说什么情话一两句即可见效!本座一万句尚且失败,一两句又有何用?!这没用的东西!”
“……”神经病啊!!
九溟气得吐血,满心都是支离破碎的杀意。
——这东西绝对留不得,必须尽早铲除。不然自己早晚被他折磨死!
相比九溟,沧歌就要幸运得多。
碧落海以东,沧海碑林。
沧歌入内时,仍然无人察觉。四座书库,满室藏书。沧歌随手拾起一部法卷,翻阅两页,不由皱眉。海洋藏书,竟不比弱水少。
这凡间一域,竟也曾经辉煌过吗?
她缓步前行,蓦地,前方黑影一闪。沧歌鹰目如电,瞬间已经看清藏身黑暗之中的人!那人倒悬于梁上,双翅裹身,状似蝙蝠。
沧歌的喝问,就是挽弓搭箭,一箭射出!
玄穹殿,屠疑真君侍立在少仓帝身边,认真观战。
可除了他们,观战的人还有很多。
太古神仪遗失至今,已经两千年。两千年来,少仓帝不可能没有寻找过。若是苦寻无果,那必然是他藏身之处太过隐秘。
现在,他在海洋出现。而海洋的沧海碑林,拓至弱水。其藏书之丰,令人咂舌。一众大能人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哪能猜想不到?
故而,整座沧海碑林早在许多大能的视野之中!
沧歌与长庚一战,大能们原本也并不关注。说到底,两个娃娃打架,有什么看头?但是,很快他们就改变了看法。
长庚这只蝙蝠时年四千一百岁,乃是九幽界少主,其战力自然不弱。但两千六百岁的沧歌却更在他之上!
一众大能对少仓帝毫无好感,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帝子的战力。
沧歌箭袋里,共有十二支冰箭。她与长庚对战,不过第八支箭,已然稳居上方。
及至第十箭,就将长庚重伤。
暗处的高贤大能,谁还没有几十上百的弟子?但是……两千六百岁,能有这般战力吗?还是长庚本就身带暗伤,功力有损?
众人怀疑之际,书库里,缓缓凝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一剑天剑主悲问!他虽早见过太古神仪,却没有急着离开。他游走在书库里,想要找到太古神仪隐匿于此的目的。
太古神仪乃天地圣器,他藏身海洋,总不会毫无原由。
悲问寻来找去,太古神仪的用意尚未摸清,他就遇到了沧歌。
暗处窥探的高贤大能们都是一凛。随即,所有人都振奋起来——悲问现身,沧歌必死。届时,少仓帝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恶斗。
这可就精彩得多了!
书库里,沧歌眼见悲问现身,似乎也是一怔。但很快,她挽弓搭箭,直指悲问。
悲问看看重伤昏迷的长庚少主,又看看沧歌,悠然道:“我道是谁。少仓帝的小崽子,看样子还有点实力。今日,本剑主陪你玩玩。”
常人到了此处,就该弃弓求饶了。
可沧歌不。不仅不求饶,她反而弓弦满张!悲问瞳孔微缩,袍袖一挥,威压似有万钧之力。可他的威压并没有让面前人跪下,反而激起了此女的战意。
“有意思。”他目光阴鸷,扬声道,“少仓,本剑主一剑结果了她,你可莫要心疼。”
果然,他话音方落,就在沧歌身边,王座凭空显现。
座上,半玄半赤的君主慵懒倚靠,他居高临下,对自己的弟子道:“既然悲问剑主要指教晚辈,还不领受?”
“他……要让沧歌挑战悲问?”暗中看戏的大能们震惊不已,“他要让刚经历一场打斗的沧歌,挑战剑主悲问?”
这太疯狂了。两千六百岁的幼神,就算再如何根骨惊奇,又怎么可能受得住悲问一剑?
沧歌力战长庚,虽不至伤重,却也已经气息不稳。
她回看一眼少仓帝,少仓帝随手捡过一本散乱的法卷,问:“怎么,本座亲传弟子,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吗?”
沧歌容色一肃,她缓缓跪地,向少仓帝一拜,毅然决然,道:“弟子定不堕师尊威名,若不能战胜悲问,愿提头来见!”
“……”少仓帝翻动法卷的手一停,连神情都有片刻凝固。
一旁,屠疑将军也是满腹苦水。
——不是,谁让你死战了?!你一个后生晚辈,残血对上一剑天的剑主。接他两招便是天赐佳话,合该流芳寰宇。你疯了你要战胜他啊?
他只得小声提醒:“帝子……”一边说,一边拼命摇头。
暗处,无数大能或远观,或近窥,得见少仓帝那瞬间的震惊,个个捧着肚子,笑得打跌。
剑主悲问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无知小儿,来来,本剑主倒要看看,你如何提头去见你师尊。”
话到这里,反悔便不是那么体面。
但幸好,少仓帝自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之后,也经常不体面。
他懒懒地道:“悲问剑主既是长辈,也是贵客。岂会跟你一个晚辈争斗?交手两招受教一番,也就是了。”
沧歌皱眉,只得拜道:“弟子知道了。”
悲问见状,笑可不抑:“少仓啊少仓,许久不见,你已经变得如此狂妄。很好,明年今日,你且再收一个弟子吧。”
一剑天与仓颉古境争斗多年,悲问自认对少仓帝还算有几分了解。少仓帝此人,心机深沉,为人阴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亦然。
他原以为,少仓帝经此一激,必会说两句狠话——比如“那也是她命该如此”之类。
毕竟胜负未分,此人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然而,王座之上,少仓帝左手轻抚右掌,轻笑一声,竟是回护道:“不至如此。悲问剑主大可放心。若她不敌,孤自会出手相护。”
胜负未分,自退三分。不是此人作风。
悲问微怔,再次转头看向沧歌——少仓帝素来强横。此女能令他摒弃体面,地位不低。
沧歌哪管他们说什么,她挽弓搭箭,第十一箭出!少年的帝子,历经一场苦战之后,向这剑道巅峰的前辈悍然进攻!
“好强的气劲!”悲问周身剑气激荡,他手向背后,凭空抽出了本命宝剑。古朴的宝剑,触之如无锋。他凝聚剑意,厉声道:“来!”
沉喝落地,剑气交错纵横,直扑沧歌!如琉璃碎裂的炸响一声接一声。一箭一剑,似乎凝聚了整个古境的光彩!
悲问轰然一剑破碎箭气,周身战意都被激起。他再没有戏耍玩闹的心思,长剑直指沧歌:“悲问,请仓颉古境帝子,接吾一剑!”
话落,他周身剑气如网,层层织叠,一把巨剑的光影直斩沧歌!
这一剑,不算绝杀。却也没有容情。
交织的剑网吹毛断发向沧歌笼罩而去。沧歌没有退,不仅不退,她撤去了周身所有的防御气劲。回收所有灵气。然后,她取出最后一支箭,竭周身气血。
冰箭原是透明的,而如今,整支箭矢饱饮鲜血,红到刺目。
少仓帝目光微凝,暗处观战的高贤已经忍不住现出身形。屠疑真君更是握了兵器在手,准备随时救援。就连剑主悲问,也屏住了呼吸。
一切不过一瞬,而在众人眼中,却仿佛时间定格。天摇地动之后,众人方闻得一声惊天巨响。箭矢与剑网交缠,血红的碎片炸开。
年幼的帝子被震得后退许多步,嘴角鲜血狂溢,脸色却是惊人的惨白。
她手中冰弓寸寸开裂,张弦的手已然皮肉翻卷。
但是,她接住了悲问一剑!
漫天书页散碎散纷扬,整座书卷如同下起鹅毛大雪。
悲问就站在沧歌对面,眼前少女绿衣褴褛、金甲破碎,人却站立如松。
一瞬间,悲问几乎以为她死了。
但是许久之后,少女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她回身,仍是跪在少仓帝面前。她身上被剑网割伤,双手满是裂口,但她跪得笔直。她拱手道:“师尊,弟子已经与悲问剑主交手两招。”
字字喋血。
悲问很难形容那一刻的震撼,他站在原地,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多少年坚不可摧的道心,被这个年轻的后辈撼动。
少仓帝仍然面色疏淡,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他看向悲问,道:“剑主下次再不请自来,就别怪仓颉古境不懂待客之道了。”
话落,他袍袖一拂,半玄半赤的君主连同屠疑、沧歌一并消失不见。
悲问在原地站了许久,待到战意散尽,他回望一片狼藉的战场,喃喃道:“真是……后生可畏。”
画疆,涉川。
少仓帝带着沧歌,刚刚返回。沧歌已经站立不稳。少仓帝伸出手去,刚好接住昏迷倒落的她。
“帝子!”屠疑惊呼了一声,少仓帝立刻道:“别说话!”
话落,他将沧歌打横一抱,迅速进到后殿。
涉川之后,有一片灵海。灵海终年雾气缭绕,其上有两方法座。
早年时候,少仓帝经常带着沧歌在此处修炼。后来沧歌修为日渐精进,不需要他再随身护法。这里也就成了他为沧歌的疗伤之所。
沧歌经常受伤——少仓帝急功近利的教学方式,让她的存活显得十分不易。
为此,少仓帝对于为她疗伤这件事,也有丰富的心得。
他将沧歌放到法座上,自己则在后方法座盘腿而坐。他一双手掌刚刚贴上沧歌的后背,沧歌体内汹涌的剑意便狂杀而来。
剑主悲问,入道八万五千年。其剑意之诡谲难测,远不是沧歌能够承受的。好在少仓帝表现出的维护,让他没有痛下杀手。
——他毕竟只是为太古神仪而来,并不想跟少仓帝拼命。
仓颉古境毕竟是少仓帝的地域,二人在这里交手,他以客犯主,讨不了便宜。
但饶是如此,沧歌所受的伤,依然比看上去严重得多。
少仓帝立刻以自身元神融入沧歌灵台。
沧歌的灵台是一汪春池碧水。碧水之中,那个少女未曾着甲,一身碧色罗衣,倒伏在地。凌乱纵横的剑意仍在攻击她,碎光悬照天边,如一轮烈日,剑光密密麻麻,在她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少仓帝迅速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再以自身灵力,化解着一道又一道的剑意。
可就在此时,怀中少女突然抬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然后她抬起头,唇瓣缓缓地吻住了他的喉结。
元神的触感,较之法身要敏感万倍。
是以,神交的快感,亦远高于肉身凡胎的欢好。
少仓帝被这一触碰,只觉得一股电流自她唇痕处密密麻麻地炸裂开来,让他全身酥麻。
“沧歌!”他低声喊。然而这显然是徒劳的。
悲问那一剑有问题!悲问虽剑道大成,但早年极其重欲,钻研了许多歪门邪道之术。这个无耻之徒,恐怕是给他暗藏了一个“惊喜”!
少仓帝心中震怒,但如果不能迅速化解剑意,只怕沧歌功体受损,影响她日后修行。这样的绝世美璧,哪怕半点隐伤都是瑕疵。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素手握着他的衣襟,唇瓣上向,蹭过他的下巴,吻住了他的唇。
少仓帝攻于心计、漠视情感。多年以来,他并不耽于儿女私情。自然,他也并不习惯神交。初次神魂交融的摩擦,让他心神悸动,神魂颤栗。
一道一道的剑意密密地围攻着他,他紧紧护住怀中的少女。少女温暖柔软的唇舌,像是融化在他的神魂里。
“沧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回吻了她,但说话之间,声音已低哑。而少女双目紧闭,毫无应答。
灵海之外。
屠疑真君带着伤药匆匆走进来。
他跨过灵海氤氲的雾气,在靠近法座时,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两方法座距离极近,少仓帝盘坐在沧歌身后,本是为她疗伤。
但他指节分明的右手自沧歌肩头滑下,沿着少女的胳膊一路摸索向下,紧紧按住了少女的手背。
最后,二人双手交叠,少仓帝缓缓施力,手背青筋条条爆起。沧歌的右手被他抓握着,死死按进灵海里,沾染了满手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