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吹老碧桃花（十二国记）》夏特爱尔

5、第四章、淡淡凄凄痕痕

　　延麟终是要死了。
　　她的身体愈来愈糟，笑容越来越无力。女仙们看着这样的她十分心痛，却又无计可施。到底是天命将近，身不由己，麒麟就是这样可悲的生物。这个柔弱的少女身上曾寄托了雁的民众最深切的愿景，但随着时间的增长，这便成了一股强力的诅咒。三十年过去，妖魔肆虐下人民愁苦，荒废愈发严重。他们盼望新的麒麟，新的开端。
　　没有人会在意延麟的感受，甚至很少人会注意到。大多数人需要的只是“延麟”这个象征符号，而不是这个金发紫眸的少女本身。她随时可以被替换，随时可以被丢弃，随时可以被遗忘。
　　“天佑雁州国。”在延麟还在世的时候，这样的祈祷内容已经开始盛行了。“赐给我们一个能找到王的麒麟，然后找到一个能带领雁步向繁盛的王。”
　　即便是蓬山女仙，也免不了要为新的女怪及麒麟的降生做准备。大家没有失礼的主观想法，却实实在在地行动着。人还没走，茶已经凉了一半。
　　世态炎凉，无可厚非。
　　“延麟——延麟——”一时间没有在预想的地点看到延麟，少春如惊弓之鸟，在丹桂宫中呼唤起来。没有回应。她放下杯盘，慌乱地走出丹桂宫，逢人便问。
　　小玉掩口笑道：“你太紧张了啦，少春，我看到她同宗麟一起出去了呢。看你这样子，急的跟什么似的。”
　　少春“唉”了一声，放下心来，红了脸：“谁叫之前发生了那种事嘛••••••延麟没有了女怪和使令，我总是会担心的啊。”
　　小玉道：“可不是吗，延麟这次就是出去折服使令的啊。也不顾自己身体那个样子，执意要去。”
　　少春吃惊：“那岂不是要下到黄海？她现在身子虚，愈发不能同小时一般受得血腥味，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小玉点头：“宗麟听了也是这么说的。但延麟是个难得的执着性子，宗麟也挨不过她央求，便应了。她二人一同前去，定是没问题的，少春你就别担心了啦。”
　　少春点头，略微担忧地望向黄海方向，叹了口气。
　　这个温婉坚强的麒麟，到最后一刻，也试图尽职尽责吗。
　　宗麟昭彰年长延麟逾七十岁，是个个性沉稳运气绝佳的麒麟。当年她从升山者中察觉到王气的微弱线索，便下到生国，在交州荒凉港口找到正在经营一家大舍馆的栌先新。栌姓一家人俱为贤士，他们以一个统治集团的方式，成就了先新一代明君的雅号，在诸王与麒麟之间传成一段佳话。
　　“从入口处的小妖魔开始吧。”昭彰对延麟温和地提议，延麟点了点头。此时昭彰的女怪从她的阴影中一跃而出，跳上岩壁，四下环视。她忽的身形一动，跳入灌木丛，惊出一只小小的妖魔：工虫。
　　工虫亦称虹虫。这可不算什么厉害的妖魔，但也足以防备一般人类了。这两头的妖魔善于以幻术迷惑敌人，然后伺机攻击。若要折服它，必得在对视时防着它另外一头的攻击才行。延麟微微笑了起来，走上前，与工虫其中一头对视。
　　若是女怪在此，便十分简单。二人一人盯住一头，定不会失手。延麟正待呼唤她的女怪苍葔，张了张口，当下神色黯然。
　　她的苍葔，早已命丧穷奇昊天爪下。
　　一瞬间，工虫感觉到了她的犹豫，掉头便走。延麟“啊”了一声，苦笑起来。昭彰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打紧，怕是太久不必折服妖魔，生疏了。”
　　延麟应了声，重又打起精神。她们二人在女怪的指引下又试了其他的小妖魔，无一失手。延麟的笑容愈发灿烂，与昭彰说说笑笑，不多时已过晌午。昭彰看了看天色，言道：“生气已转为死气，回去吧。”
　　延麟点头：“说的是，来日方长。”
　　昭彰拉起她的手：“来日方长。”
　　但是她们都知道，延麟已经没有多少来日了。
　　接下来几日，延麟的使令逐渐增多，便常常一个人往黄海深处狩折服妖魔。昭彰顾虑到延麟的心情，便也只派了一名脚程较快的妖魔漆骥在延麟身边以防万一。延麟推脱不过，便应了。不过是在黄海逛逛罢了，能有什么危险？强大的妖魔本来就不会主动去招惹麒麟，像穷奇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她只是运气不佳罢了。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然还可以更加不佳。
　　豺狼般的妖魔双目圆瞪，从岩石上跳下，紧贴背部的长角竖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延麟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
　　睚眦，平生好杀，金刀柄上龙吞口。
　　早知道，就不到黄海深处来了。当初穷奇大闹，坏了黄海乃至蓬山的风水，是以妖魔层出，险象环生。眼下黄海状况大变，沉睡的强大妖魔纷纷惊醒，刚氏早就抱怨过此事，碧霞玄君玉叶临走前也给出过警告。她还是小看了黄海。
　　不过也不能太怪她。毕竟穷奇呀，睚眦呀，许多麒麟穷其一生都没有与其接触的机会。
　　怪只怪，穷奇之前的大闹，着实伤了龙脉。
　　成年之后，麒麟的感觉便会变钝，更何况延麟身体渐渐虚弱。如果她还有女怪的话，女怪会告诉她如何进退。一般的强大妖魔不喜欢他人的进犯，往往释放力量威吓其他妖魔，但睚眦生性好斗确是善于隐匿形迹。而现在，误以为睚眦是一般妖魔而与其眼神对上的延麟，在使令们发出惊呼之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凝视睚眦那暗黄的眼珠。她可以感受到睚眦身上猛然暴涨的杀气和生气抗衡的一丝一毫。相较之下，延麟自身力量薄弱，很可能会丧命于此。
　　好强大的压迫感，是延麟从没有感受过的。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延麟鬓角滑落，湿了她的头发和内衫。她背脊发冷，依然咬牙支撑。
　　她••••••不想死在这里。不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她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只得尽力抵抗睚眦带给她的。汗珠流上了她的睫毛，她的眼皮微微一动，却不敢放下。
　　如果她松懈了，就必死无疑。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全身僵硬，感到胸腔一阵气血上涌。她强行忽视身体的一切讯号，死死盯住眼前这双眼睛。鲜血从她嘴角溢出，但她没有动摇。
　　不可松懈。
　　即使她这么告诫自己，却免不了面对一个事实——她的力量不足以折服睚眦。她可以感觉到睚眦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压过她，压得她有些喘不过起来。鲜血带来的眩晕感袭上心头。
　　她要输了。
　　延麟绝望地想。
　　可是••••••她不想死。
　　她猛然呼唤她所降服的众多使令。虽然大多数逃了••••••但是只有一个也好，替她挡一会儿，等她转变后逃跑，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但是睚眦比较快。
　　他毫不犹豫地撕碎眼前的飞鼠，向延麟冲了过来。因自身鲜血而全身无力的延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和穷奇大闹蓬山时不同。她不要死得这么没用，这么无意义。
　　此时一声长啸，睚眦没有攻击延麟，而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到了她的身后。延麟瘫倒在地，听到了熟悉的咆哮声。
　　穷奇。
　　睚眦和穷奇彼此缠斗，互相嘶吼，愈来愈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出来。延麟睁开眼，看到一双精致的紫纹锦缎靴子出现在眼前。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可以感觉到这双手的主人疏离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安全了，视线渐渐模糊，再度闭上了眼睛。
　　延麟再度醒过来，看到的是丹桂宫寝室的白色纱帐。少春惊喜的脸孔在她看来十分模糊而不真切。宗麟就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对她露出沉稳的微笑。一瞬间，她回想起所有事，猛地咳嗽了起来。
　　少春急忙端来水，扶她起来喝下，却依然止不住延麟的咳嗽。昭彰正待上前，却停滞了一下，条件反射般捂住口鼻。
　　延麟吐血了。
　　“请您去请司风神女殿下！”少春看了一眼昭彰，这般开口。昭彰点了点头，前往沉露所在的银华宫。
　　银华宫身处蓬山深处断崖之下，是司风神女为了清静独特而自行划地建造的，从布局上来讲很平衡，但对于女仙们来说平时往来极不便利。情急之下，宗麟开始了转变，飞身跃上岩壁，避开重重迷宫般的小路，直接跳下断崖。
　　然后她被猛然跳至眼前的穷奇阻挡了前路。
　　司风神女的声音乘风而来：“有事请走正门，不然咬死你哦。”
　　昭彰苦笑：“沉露。请去看看延麟，她的情况不好。”
　　沉露哼了一声。
　　空气发生了变化。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夹杂着罂粟苑飘来的罂粟花瓣。这不寻常的风让昭彰一时不安，误以为发生了蚀，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司风神女的周易之术。无数的罂粟花瓣旋转舞动，渐渐凝聚成形。
　　司风神女沉露就这样显现了身形，振了振衣袖，以一副冷淡的姿态对昭彰点了点头，便扭头向丹桂宫行去。步入丹桂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死气。沉露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女仙们的叽叽喳喳，直接来到延麟的塌前。
　　延麟此时不再吐血，而是发着低烧昏睡着。女仙们给她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却依旧掩盖不了残留的零星血腥味。沉露将延麟扶起，以掌覆于延麟心口，不多时，延麟脸色转好，睁开了双眼。
　　少春见她醒转，泪如雨下：“若不是漆骥遇上了沉露，这遭怕是凶多吉少。您这又是何苦。”
　　延麟目光一闪：“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什么？”
　　“我找不到王，活不长，不需要什么使令了。”
　　“那种事情——”
　　“没错不是么？少春一定也埋怨过吧，我是这么没用的麒麟。”
　　“怎么会•••••••”少春声音越来越低，她无法否认曾经有过的想法，她觉得很惭愧。“请您不要这样••••••”
　　延麟苦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知道，这是最后了，我感觉得到。”她停下来喘口气。“以前下到生国的时候，靖州里中的小孩曾经邀请我一起玩。那个时候我自信满满地告诉他，我会找到王，然后请他上关弓的玄瑛宫玩。”
　　大滴大滴的眼泪在延麟脸上留下长长地水痕。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空。
　　“如果，可以接受天敕就好了。”
　　这就是身为麒麟的悲哀。天下至真至善之物，却又被规则套牢，无法解脱。天降麒麟是谓天意，顺应天意寻找王是他们的义务。依附于半身他们才能够存在，不自由而乖顺无力。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看似浩瀚无边，实则弱小不堪——肉身只是容器，所有的力量根源皆借助于天帝，所谓力量大小不过是引起共鸣的时长多少。
　　“这么想要王吗。”沉露突然开口，打破死寂。
　　所有人不明所以地看她。沉露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地样子。
　　延麟点了点头。
　　于是沉露不顾阻拦，把延麟从床上扶下来，让她跪在地上。
　　“叩头宣誓。”
　　沉露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
　　“怎么可以这样，沉露！”
　　“司风神女殿下，这太乱来了！”
　　昭彰和少春惊呼，试图阻止，但穷奇猛地跳了出来，龇出白牙，警告般地来回巡视。见状，昭彰的女怪迅速把她护在怀里，少春也惊地跌坐在地。
　　“你不是想看天赦吗。”沉露看着延麟的眼睛，静静地说。
　　延麟盯着沉露的眼睛一会儿，微笑了一下，然后叩头。
　　头居然••••••真的低下去了，和济纲时不一样，一点阻力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少春惊道，求助般把目光投向昭彰。司风神女是玉京的人，早已失去了成王的资格，不可能是王。然而麒麟居然对她跪下叩首，这简直••••••难以置信。
　　“没有血的气息。这一位并不是王。”昭彰一脸疑惑震惊。对于高位的仙，例如天帝和西王母，麒麟可以不必跪，但并不代表跪不了。难道说，司风神女的阶级和他们是一样的吗？
　　延麟的声音悦耳婉转，一字一句，吐字清晰：“遵循天命，迎驾主上，从此以往，不违诏命，不离御前，誓约忠诚。”
　　沉露回答：“我宽恕。”
　　然后沉露拉起延麟：“去云悌宫。女仙们跟上。”
　　宫殿深处，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随着沉露的到来而自动打开，门后是一片绿色的岩壁。少春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司风神女正在向延麟展示她听闻过无数次的、接受天敕的过程。只见沉露伸出手，道了声“破”，碧绿的岩壁开始扭曲模糊，渐渐消失了。代替岩壁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段透明的阶梯。
　　阶梯高耸入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阶梯的上端，本该停留着白鸦的位置出现了一名天仙。
　　那名天仙双手叉腰：“沉露，你又在找什么麻烦？！”
　　沉露懒懒回答：“吵死了！契约又没真正缔结，双成你念一遍天意天纲给我听听就行了。”
　　双成无奈，瞪了沉露一眼，扫了眼延麟，叹了口气，忽得幻化做白鸟。沉露满意地点头，拉着延麟向门内迈出一步。
　　少春行至他们身侧，眼圈泛红。“玉叶大人不在，容我僭越，代替她给与祝福。”言罢，她行了一个礼：“祝雁王及雁台甫永享安康。”
　　沉露延麟不约而同对她笑，二人俱向她还礼致意。
　　她二人以前一后踏上阶梯。延麟只觉得一重气息从脚下直冲头顶，脑海中响起一个庄严的声音。
　　最初天地间有九州四夷。
　　百姓不知条理，天子知理而不遵。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烽烟四起，战火燎原，血流成河，天帝欲解道正理，然人溺乐而不自制。
　　天帝悲叹，决心患。吾，现夷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态。尊条理，创天地，理纲纪。
　　天帝拓十三国，中为黄海，蓬山之田。托王母使之安泰。余十二国配君王。各赐予枝，以此为国之基业。
　　降一虫，天受之以意。降三果。一果落而得王，一果落而得地，一果落而得民。
　　以此开天辟地。
　　太纲之一日：当以仁德治天下。
　　不可虐民，不可妄起战事，不可苛重税，等等。
　　延麟每上一个台阶，脑中便响起一条。
　　天子的樊任。宰相的责任。天地，国家，制度的构成。何谓仁遭。何谓礼仪。不可做主事。不得不做主事。
　　无意识地上着台阶，当延麟因阳光的照射而双目刺痛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高处，回头望下去，朱红的大门也以紧闭。在台阶最上方，只有那只白鸟散发着光芒。
　　伴着大门天上时发出的轻声，延麟的耳边响起了云海翻滚的声响。她们站的地方看上去象是个小岛，背后还有座小小的祠堂。同样朱红的大门，仍旧紧紧地关着。在正面，沿着石板路，尽头有一幢壮丽的庙宇。在这小岛的不远处，还能够见到别的一些岛屿，在浪潮之间，隐约可见漂浮着类似莲花的植物。
　　延麟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走进庙宇，朝着西王田鱼天帝的塑像上香，沉露在塑像面前发誓受正遭，施仁政，之后，玄武即会出现，渡过云海，将二人一直带到雁国都城关弓的玄瑛宫。
　　走上这段台阶，知晓了天意，这就是天敕的全过程。
　　然后白雉鸣叫。一声，延王即位。
　　延麟看着被沉露强制叫出来的玄武，露出了绝美的满足笑容。她身子一个趔趄，沉露赶忙扶住她。
　　“可以了。谢谢您。”她喜极而泣。“多谢••••••”
　　“不用谢，知嘉。”沉露嘴角上扬，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知嘉？”
　　“你需要一个区分于其他延麟的字，不是么。”沉露伸手抚摸她的头。延麟已经站不稳了，她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死去。“这表明你是个受到王的宠爱的麒麟。”
　　“谢谢，”延麟笑得更灿烂了，“谢主隆恩•••••••呵呵，谢谢••••••”
　　真的是最后了。
　　这个金发紫眸的麒麟，永久闭上双眼的那一瞬间，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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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写六太了哦吔！
PS：=口=在下之前居然忘了设定中宗麟也在蓬山••••••还有，天敕之类来自原文《风之海，迷宫之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