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的季节》何处东洲

2、第2章

　　夜来了，城市变黑了，灯火亮了起来。仿佛有许多不可名状的怪兽，潜伏在黑暗里。
　　如果这座城市是一座岛，我希望它沉没。在一片，孤寂深蓝的海里。
　　她提起书包，走了。

　　叶陌尘把叹息挤压成了一丝热气。
　　消失在了凝重的夜色里了。

　　*

　　“这么晚才回来，死丫头，你要死呀！快去洗碗！”女人刻毒的尖叫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冰冷的水淌过指尖，一圈又一圈的油污泛着，滑滑的，这是混有她们唾液的油汁吧。
　　季心迁笑笑，开大水龙头，去冲洗。

　　*

　　今天的夜空有星星。零零碎碎地洒着，闪着一点一点银色的光芒。七夜，你好吗？七夜，你快乐吗？七夜，你想过我吗？

　　他忽然想到了季心迁。
　　没有希望。
　　没有明天。
　　他合起双手，默默地望着天空。黑云沉重地压在城市上。
　　祈祷，祈祷，祈祷，让天使口拙见自己的声音。叶陌尘，他在祈祷七夜在天堂永远幸福。祈祷，季心迁，她可以，有一些微笑，有一些温暖。

　　*

　　早晨，季心迁来到了学校。
　　叶陌尘已经在那了，她坐下。
　　“你后来还好吗？”他问。“还好。”她说。
　　叶陌尘寂然无语起来。他动了动嘴唇：“说，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她是谁？”
　　“她叫，叫……”叶陌尘终于把几年来从未说出口却在心里天天默念的名字讲了出来：“七夜”。
　　“她很好么？”
　　“她很好，她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
　　“那可不像我。”季心迁说：“我既不善良，又不善解人意。”
　　他微笑道：“你笑的时候，很像很像。”

　　心里被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一想到就火烧火燎的疼。

　　老巫婆一样的数学老师抱着一叠卷子走上讲台。
　　“我来报一下昨天测验的分数。”
　　“叶陌尘，100分。”
　　“……季心迁，15分。”
　　她提高了嗓音。
　　“你纯粹是在乱做！这种题目，弱智都会，你竟然会做错！季心迁，你下课后来我办公室。”
　　班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笑吧，笑吧。如果我的眼睛里有刀，一定会飞出千万把来，刺向你们。
　　全都恶毒。
　　全都幸灾乐祸。
　　我是另类，是怪物。是可以无视的小爬虫。
　　季心迁漠然。

　　叶陌尘望了她一眼。
　　心又被揉成一团，褶皱里渗出血来。

　　七夜也被人讥笑过，在幼儿园时。
　　她因为白血病，掉光了头发。她哭个不停，泪水不住地往下掉。
　　叶陌尘不住地安慰她。七夜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一想到这，他就不住地疼了起来。
　　她和他的七夜一样，一样的被视为异类。
　　尽管，她现在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不屑与阴郁，这样的目光，像无数芒刺，扎在心里。

　　*

　　下课了，季心迁坐在办公室里。
　　“季心迁，你如果不想学，完全可以！少了你这种学生正好！”
　　“季心迁，你自己就混吧！将来讨饭去！怪不得你爸也不喜欢你，看看季希！你不觉得羞耻？”
　　季心迁一句话也不说谎，女老师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一条蛇。

　　我是在混，我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但又如何呢？

　　季心迁走出办公室，下楼。
　　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季希娇俏地笑着和一个男生走下楼。她的笑容，甜美动人。而那个男生，是叶陌尘。
　　是叶陌尘。

　　季心迁飞也似地逃开。

　　我为什么要逃开？我在怕什么？还是，不愿看到什么？季心迁的心又痛了起来。一阵比一阵猛烈，传遍了五脏六腑，自己的心跳，听得好真切。

　　*

　　上课了，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照往常一样，季心迁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和她在一起。
　　她抱着膝坐在花坛边。闭上了眼睛。

　　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坐下。“呐，听一下。”
　　是叶陌尘。她睁开眼睛，只见叶陌尘递给她一个耳机。她伸手接过，塞在耳朵里。

　　是一首忧伤温暖的歌。
　　叶陌尘说，这首歌叫《祈祷》。
　　忧伤温暖的曲调缓缓淌过，祈祷，祈祷，合起双手，向天使许愿。

　　“很好听呀。”季心迁淡淡地笑了。

　　季心迁，她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叶陌尘仿佛看见了他的七夜。

　　“季心迁，你要多笑呀。你的笑的样子，很好看的。”季心迁忽然想到了那节下课，季希那明媚娇柔的笑容。她的心一下子往下掉了。《祈祷》忧伤的曲调把她渐渐包围了。

　　只要你在，我就相信祈祷还有用，我就相信有希望会点亮明天；只要你在，每当七夕来临，我就觉得，银河并不遥远，无数星辰会永久闪烁。

　　“叶陌尘，那，那节下课，我看到季希她和你……在说话啊？”
　　“嗯。”
　　“她有事吗？”
　　“她要我星期天，陪她去外面逛街。”
　　“哦。”季心迁低下头，冰冷的暗潮又慢慢拍打着心脏。
　　“我说，我没空。”叶陌尘说，“你妹妹她笑得太张扬，太假，没你笑的时候好看。”
　　“哦。”一把喜悦悄悄散开。

　　*

　　晚上，季心迁一边洗着碗，一边在想。
　　“叶陌尘，他很好，他是唯一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从来没有人，除了妈妈，没有人会对我那么好，只是，他说我像七夜。我或许只是个替代品而已。一个可以让他想念七夜的人而已。”
　　忧伤，阴郁又一次在心里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祈祷》的歌声又一次在耳边萦绕。
　　回旋不散。弥漫着一股甜美、悲伤的温暖。看见明天了吗？你抱紧希望了吗？

　　*

　　“同学们，今天大扫除。”班主任推了推眼镜。
　　“……顶楼平台，季心迁。”她说：“哦，对了，有谁愿意和季心迁一块打扫顶楼平台吗？”
　　班级里的人“嗤嗤”地笑了起来。

　　“老师，我愿意。”叶陌尘举起了手，“就让我和季心迁一块去打扫那里吧。”

　　班级里女生全都瞪大了眼睛。
　　“不会吧，叶陌尘他有问题啊。”“是啊，一个大帅哥就和怪物一块打扫，眼光真烂。”“嘁，那个女人要得意死了。”

　　季心迁扭头去看窗外，将眼泪留在眼眶里。像顶楼平台那种地方，风大，又脏，很难打扫，所以，班主任才会让自己走吧。那些成绩拔尖的人都是一些很轻的活。
　　连老师都这样，季心迁咬咬牙。

　　季心迁拿着把大扫把，只管扫着地。风疯狂地乱刮。
　　“喂，季心迁，你休息去吧，我来扫。”叶陌尘喊道。
　　季心迁仍然埋头扫着。风卷起一片又一片的尘埃。
　　“你听到了没有？我来。”季心迁还是没说话。
　　“季心迁，不要扫了，我来！你听到了没有！”
　　季心迁狠狠地把扫把一扔。
　　“我自己可以！谁要你来帮我？我不要任何人来帮我！我不配，你听懂了吗？我不配。我生来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人。我凭什么，再被你当一个替代品！”
　　心又疼了起来，心跳杂乱无章。
　　替代品。

　　叶陌尘愣住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把季心迁当成了七夜，需要被温暖，被保护。她的背影，笑容都刻下了七夜的影子。
　　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他渐渐地把季心迁的位置看得越来越重要，只是因为，七夜？

　　*

　　“尘，你别哭，七夜若是走了，七夜会去找一个女孩子，让她来让尘开心。”
　　“尘，七夜肯定是会走的，就像，我是多么舍不得你。”
　　“尘，没有我，你也要快乐。”
　　当七夜盖着白布被推出去，他冲上去，吼着，哭着，拼命想要拦下，几个人狠命把他拖住。
　　那一幕，再也忘不了。他常会半夜里醒过来，心痛得像是被啮咬着一般。
　　季心迁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七夜。
　　但是，仅仅是因为“像”？

　　“对不想，我……”
　　“不用说对不起，那会让我……”季心迁掠了掠头发：“好恶心。”
　　“叶陌尘，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脾气古怪令人讨厌，你何必呢？”
　　“像这种又脏又累的话，让我干再合适不过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拾起扫把，慢慢地扫着。地下的楼房车辆行人好小好小。风又是那么大，她的背影更显得瘦弱无依。只是，这样的背影下的一颗心却坚硬、冰冷，被伤得体无完肤。

　　心中一波又一波的痛又来了。季心迁倒出两粒药，直接一口吞了下去。叶陌尘全看在眼朝左。他走上前，一把拖下扫把，他说：“我来。”
　　“你……”
　　“我来，你听到没有？”叶陌尘提高了嗓音，声音毫不容情。季心迁别过身去，努力想要忍住眼泪，却还是流下来了。
　　“你这是为什么，是为什么呀？我不要你同情，不要你可怜！”她冲着男孩的背影大吼。
　　叶陌尘转过身，忽然给了季心迁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说：“季心迁，你在我心里，不是替代品而已。”
　　她突然咳嗽起来，却咳出了一脸的眼泪，热气慢慢地把视线模糊了。“傻瓜，叶陌尘。”

　　“喂，季心迁，放学了，一块儿走好吗？”
　　“好吧。”她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叶陌尘推着车，和她并排走着，天色已近黄昏了。
　　“季心迁，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
　　“妈妈。”
　　“哦。”他点点头。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给你。”他把MP3递给她。她把耳机塞进了耳朵。依然是那首忧伤温暖的《祈祷》。
　　“是《祈祷》啊。”她说。
　　“是的，如果，可以向天使祈祷，你会选择什么？”他问。
　　季心迁喃喃道：“明天。”
　　“啊，什么？明……”
　　“没什么。”她打断他。

　　明天，我会祈祷天使给我明天。
　　给我一个有希望的明天，温暖的明天。
　　对不起，我……我说的，明天……

　　“好了，我家就在左边过去点，你也应该走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三岔路口前。
　　“再见。”季心迁说。她转向左边的那条路。
　　叶陌尘刚要从右边那条路回家。他推着自行车走了两步，回过头。季心迁正背着书包低着头慢慢走着。

　　季心迁，你不可以回过头来吗？你回头看我一眼好吗？
　　季心迁依然朝左走着。
　　叶陌尘也叹了口气朝右边走着。
　　路下在两个长长的影子慢慢拉开了距离。突然，左边那个影子停了下来，右边那个也停了下来。
　　季心迁想要回头。
　　叶陌尘站在原地，望着季心迁的背影。
　　季心迁，你会有勇气吗？你会有勇气转过头来吗？他想。
　　季心迁她终究还是快步朝左边走了。
　　叶陌尘转过身，跨上自行车，他消失在了微暗的天空下了。
　　“你还是，没有勇气。”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