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的季节》何处东洲

1、第1章

　　我是一个没有希望和明天的人。
　　这是季心迁对自己下的定义。

　　季心迁记忆里唯一的温暖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在，虽然不记得了，但余温尚在。但妈妈睡梦里，悄悄地走了。竟没有告别。

　　那时，季心迁3岁。先天性心脏病，季心迁遗传了这种病。她很清楚，或许哪天，她会莫名其妙地走，静静地走。

　　后来，季心迁的爸爸娶了一个女人。
　　一个涂口红穿高跟鞋的女人。
　　季心迁恨她。
　　恨她。

　　后来，季心迁的爸爸和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她叫季希。季心迁也恨她。
　　季希既漂亮又聪明，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她自己却是个心里阴郁，没有希望的人。

　　季心迁每天都有家务要做，还要面对父亲的冷脸和继母的呵斥。季心迁都忍受着。季心迁越来越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地睡去。

　　季心迁，季节在心里悄悄变迁。
　　在心里凝固，然后，融化成眼泪。
　　季心迁，永远阴郁绝望。

　　*

　　季心迁正读高三。
　　她是以脾气古怪和成绩差而出名的。
　　高三开学时，季心迁一到班里，就在最后一排倚着墙打起了瞌睡。
　　阳光很好，洒在脸上。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人问。
　　季心迁睁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纷纷闯入了视线，她不由眯起眼睛，才勉强了对方。
　　那是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生，眼睛是深深的棕色。
　　她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那个男孩子也坐下了。
　　他问季心迁：“你叫什么名字？”
　　季心迁淡淡地答道：“我叫季心迁。季节的季，心跳的心，变迁的迁。”
　　“季心迁，季节在心里变迁……”那个人喃喃地说道：“我叫叶陌尘。”
　　季心迁笑了笑。

　　*

　　叶陌尘却低下了头，他说：“你笑的样子很像以前一个我认识的人。”

　　叶陌尘回想起那样一幕情景：
　　秋千上，一个女孩子正笑着说：“尘，你看，花快开了啊！”
　　医院的花园里，有一大丛花，还有一个，空荡荡的秋千。那一幕场景，叶陌尘再也无法忘记，成了心里永久的伤痛。

　　那个女孩子，她叫七夜。
　　七夕的夜空。
　　可是，后来，在不经意间，她成了七夕空上的一道流星，划过了天空。

　　*

　　季心迁问：“那个人是谁啊？”可是，叶陌尘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季心迁听到有人在指指点点：“看啊，看啊，那个男生竟坐在怪物的旁边。”“是啊，是啊，那女人太不知廉耻了。”
　　季心迁冷冷地笑笑。
　　这时，教室里进来了一个女生。
　　是季希。
　　众人又议论起来：“是季希哎，新生。听说是高一的级花，真是漂亮。”“是啊，她是怪物的妹妹，两个人差别太大了。”
　　季希走到季心迁面前，笑笑说：“姐姐，他是你的新同桌吧。”季心迁点点头。季希还是一脸明媚的笑容：“你好，我是叫季希。”她朝叶陌尘伸出了手。“你好。”叶陌尘点点头。“能和我出去散一会儿步吗？教室里太闷了。”“不，谢谢，我更情愿坐在这儿。”叶陌尘不冷不热地答道。
　　季希的脸上顿时变得僵硬，她扭头走出了教室。
　　叶陌尘问道：“她是你妹妹？”季心迁冷冷地说：“是啊。”便又靠着墙，闭上了眼睛。叶陌尘望着她，暗想：“她为什么会在眼神中，流露出这么多的阴郁与忧伤。尽管，她的笑容和七夜那么像。季心迁，季节在心里变迁……”

　　*

　　开始上第一节课了，数学老师走上讲台，她面无表情地发下考卷：“开始考试。”
　　季心迁总是在十分钟之内把空填完，然后继续趴桌上睡觉。今天，她填了一半，发现笔芯没了，没关系，正好多睡一会儿。叶陌尘瞟了她一眼，轻轻把一支笔芯放到她桌上。这时，她清晰地听到，季心迁在说：“妈妈，带我走。”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无比柔弱，她紧闭的双眼，竟滑下一滴眼泪。
　　叶陌尘的心不禁疼了一下。
　　季心迁，这个阴郁忧伤的女孩子，是有心结吧。
　　他推了推她。
　　季心迁醒了，发现自己桌上的笔芯，“啪”的一声放在叶陌尘面前。
　　她说：“我有，不需要。”
　　叶陌尘愣住了，他是好意啊。为什么她的眼神中会流露出这样的冷漠与敌意？
　　尽管，她在说那句话时，表情是那么柔软。

　　*

　　季心迁，她是个阴郁，没有希望的人。
　　是没有明天的人。
　　她恨爸爸，恨那个女人，恨季希，恨整个世界。
　　她把恨用力一刀又一刀刻在心里。
　　鲜血淋漓，而她却一脸快意。
　　她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走，去另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和别人一样，没有负担与黑暗的生活。

　　*

　　季心迁，季节在心里变迁。
　　季心迁，其实也很希望，可以有一个幸福的明天。

　　*

　　放学了。
　　季心迁一把拎起书包，快步走出了学校。回家晚了，又是一顿夹头夹脑的臭哭。叶陌尘赶上她，说：“我们一起走，好吗？”“不，不要，我很忙。”季心迁丢下这么句话给他。
　　她拐进一条小巷，迎面走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她认出这是常在马路上混的流氓，不想多逗留，她低下头匆匆走开。“喂，”一个人喊上她“你撞了我一下，总得给些赔偿吧？”
　　季心迁狠狠地“呸”了一口，说：“想打架吗？老娘奉陪！”她放下书包，提在手上，朝那个人砸过去。
　　那个人“嗷”的一声尖叫，喊上另外两个人，朝季心迁冲过去。季心迁扔下书包，也捏紧着手朝那三个人迎上去。她撕扯着他们的头发，又狠狠地一拳又一拳朝他们的背上，肚子上擂去。她感到有热热的液体在流下，感到肩膀，小腹一阵阵的剧痛。她狂怒起来，血液里像是滚滚流动着铅。她咆哮着，肮脏恶毒的字眼从牙缝间挤了出来。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如此不幸，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季心迁没有了妈妈，爸爸无视她，那个女人把她看成了出气筒！从来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先天性的心脏病，无法预知的明天，失去希望，一天又一天地沉沦下去。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切都黑暗无际？就连这些人都和她过不去？季心迁恨这一切，恨得咬牙切齿、痛彻心扉。

　　她自己的心在狂跳，知道心口一阵又一阵的痛楚，她顾不得了。她竭力与他们厮打，她用脚踢，用手掐，她仿佛认为他们是那个女人，和把她呼来喝去的妹妹季希，她的爸爸，看，他正搂着那女人笑呢。季心迁吼了一声，仿佛一切痛苦全没有了，她拾起书包，朝那些人甩去。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飞快地拖着她往前面跑。风呼呼地吹过，一切景物飞快地倒退。
　　“好，安全了。”那只手松开了她。
　　季心迁抬头一看，是叶陌尘。
　　她问：“你拉我干什么？”“不拉你，你要被打死了。”季心迁抹了抹额头上的血迹，轻轻一笑：“无所谓，不过，还是我谢谢你。”“你……”叶陌尘一时语塞：“幸亏我也走那条路，要不然，你死定了。”
　　“看来，无真是好运啊。”季心迁入：“我真死了，也没什么，清静了。”
　　她朝叶陌尘挥挥手，转身走了。

　　叶陌尘愣了好一会儿。
　　死？无所谓？
　　季心迁，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不过，她的背影，和七夜好像。
　　单薄、纤细。只是，七夜的温柔可爱，她不仅没有，还有些乖张，有些夹杂着阴郁的忧伤。

　　*

　　季心迁理了理头发，朝家里跑去。
　　“叶陌尘，谢谢了。”她想。
　　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她倚着墙坐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又犯了。
　　她朝口袋里摸索了一阵。
　　药不在。
　　她绝望在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恍惚间，她看见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向她走来，她说：“心迁，妈妈来了，别害怕。”季心迁似乎不那么痛了，她向妈妈刖出手来。可是，爸爸来了，还有一个妖冶的女人，他们一起笑着，说着话。妈妈消失了。季心迁叫道：“爸爸，救救我。我痛。”可是他们似乎没听到一样。季希也来了，放肆地笑着。他们三个全消失了。

　　季心迁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累了。
　　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睡着了，一切怨恨就都没有了。
　　去妈妈那儿，和妈妈在一起。
　　季心迁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疼痛连绵成了一片孤岛，将她困住。
　　她感到自己一生的忧伤，正像浓雾渐渐集中起来。

　　“季心迁，这是你的吗？你的药丢了。”
　　早叶陌尘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了？季心迁，你没事吧？”
　　她努力抬起双眼。
　　男孩子提着自己那只满是尘土的书包，和药瓶。他蹲下身，拧开瓶盖，取出两粒来。
　　“水。”他说。
　　季心迁吞下了药片。

　　*

　　“七夜，来，吃药了。”叶陌尘说。
　　“不，不要，我知道，自己好不了的。”
　　女孩偏过头。
　　“你会好的，来，吃药。七夜听话，好吗？七夜不是最喜欢尘吗？要听话。”
　　男孩哄道。
　　她终于吞下了药。
　　和温热的水一齐缓缓滑在喉咙，在胸口转了一圈，流了下来。
　　外面阳光灿烂，树叶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
　　七夜，我好想你。

　　*

　　叶陌尘看着季心迁，想到了七夜。
　　季心迁叹了口气，把头倚在墙上。
　　“如果，你没来，或许我就死了。我死了倒好了，我就解脱了。可惜，还少一点勇气。”
　　“你，那么想死，那么……”
　　“对，我就是那样的人。”她看着他，脸上明晃晃的悲怆刺疼了他的眼睛。

　　其实，谁会喜欢死呢？谁会想去那个黑暗的世界呢？谁不想在阳光下活着呢？
　　只是，生命里少了希望，猜不透明天。死，便是了结。

　　“叶陌尘，你知道么？我是个活在忧伤，绝望与怨恨里的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我，没有蝗天，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理解我。爸爸娶了别人，又有了女儿，你知道么？我不相信祈祷还有用，不相信自己的黑夜会有天亮。上帝，若听见了我的祈祷，就请带我走吧。”

　　“叶陌尘，谢谢，我走了，回去了。”她说。
　　是“回去”不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