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霜》宵舟

1、《芳菲妩媚》

　　番外·《百世劫》
　　2022\11\27

　　沈禁熬了十年，勉强弥补了自己生前所造的杀孽。

　　韫一大师说过，偿还完杀孽之后，他若想要与嘉妩再续前缘且护她一世平安，他还须历经百世困苦。

　　他躺在碧霄宫冰冷的龙床上，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弯。

　　百世困苦又如何，比起这一生所承受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呼出最后一口生息，合上眼，沈禁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本以为自己艰难充满黑暗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可当他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上书房的紫檀木镶玉圈椅之上，窗外春光乍泄，绿柳追风。

　　理政案上茶盏中清幽的水面倒映着他的身影，隐隐可见金冠墨发，轮廓如刀，身姿凛凛，半点瞧不出他临死时白发苍苍的衰败模样。

　　沈禁愣了一瞬。

　　他不是大限已至，死了么？

　　为何......

　　正疑惑着，头中忽然一阵阵痛，大量的记忆如洪水般淹入他的脑海。

　　他撑着额，闭目养神了片刻，晕眩从脑中散去，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他当真已经死去，只不过他的魂魄，穿越到了百世以后，那个与嘉妩再续前缘的自己身上。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在这一世里只有两日的期限，许是在他即将历经百世困苦前，上天给他的一点念想。

　　沈禁静静地坐着，抬眼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在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飞快掠过。

　　等彻底消化了这个事实，他“嚯”地一声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朝坤宁宫行去。

　　他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他，这一世他已和嘉妩成婚，嘉妩成了他的皇后。

　　他们还有三个孩子。

　　------

　　坤宁宫。

　　嘉妩陪着孩子们用过午膳，三个皇子皇女年纪尚小，如今快一周岁，已经会用点软糯的米面。

　　临近初夏，天气越来越热，三个小家伙吃饱喝足后就开始犯困，嘉妩和乳母们将三个孩子抱入偏殿的架子床内。

　　两个皇子很快就睡过去，只小公主半垂着眼帘，小手抓住嘉妩的衣袖不松手。

　　嘉妩像往常那般将小公主抱起，在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用双臂做摇篮，无声地哄睡小人儿。

　　小公主自出生，身子骨就不如两个哥哥，御医曾说她胎中不足，需要精心照养，方能确保十年无虞，等小公主顺利及笄，就不用过多担忧了。

　　因着御医的这席话，嘉妩操碎了心，日日几乎寸步不离地照料小公主的起居，小公主的母乳也都是她亲自喂的，没有交给乳母。

　　她的东西不多，喂给小公主以后，两个皇子就没得用了，只能交给乳母。

　　嘉妩抱着女儿，看向榻上已经熟睡的皇儿，心想着，等他们长大些，她一定对他们耳提面命，要好好护着小妹，这是他们欠她的，更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

　　小公主在母亲馨软的怀中昏昏欲睡，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搭在母亲饱满的胸口。

　　嘉妩眉眼柔和，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整个人气质温婉，连头发丝都散发着温柔。

　　这一幕刚巧落入沈禁的眼底。

　　他来时摒退了偏殿外的内侍宫女，轻声步入殿内后立在珠帘外，静静地望着那个他疯狂念了十年的女子。

　　自她坠楼身亡，这十年来，

　　多少个黑夜里，他辗转难眠，她从未入他的梦境。

　　多少个黑夜里，她的幻像，在他的触及下，碎成齑粉。

　　而现下，她活生生地在他眼前，怀里还抱着他们的孩子。

　　小公主在母亲的怀里睡熟，嘉妩稳稳抱着她立起身来，将小公主放入榻内。

　　沈禁紧紧盯着那道曼妙的身影，掀开珠帘朝她走去。

　　珠帘晃动的声音在屋内略显清晰，嘉妩回过头来，见是沈禁，小声道：“圣上。”

　　沈禁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停驻，凝视着她白皙的秀容，双手在宽袖中微微发颤，心尖更是颤抖不止。

　　他害怕这一切又是一个梦境，只要他伸手触碰她，他便会化为烟雾散去。

　　嘉妩多瞧了沈禁几眼，目露几分疑惑，一会儿后她的目光又落回到榻上的小公主身上，眉宇间带着几缕忧思。

　　因着这具身体自带的记忆，沈禁明白嘉妩在忧虑些什么，他缓缓开口，尾音沙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嘉妩眉间的忧愁不消，她喃喃开口：“圣上，你说是不是上天觉得臣妾还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所以要让岁岁来弥补臣妾的过错，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

　　岁岁是小公主的乳名。

　　沈禁眸中的浮光微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他在心中喊着：不，你此生必须完满。

　　他甘愿历经百世艰苦，不就是为了换她一世安宁，可若是他们的孩子有半点闪失，她又该如何安宁一世。

　　“妩妩，我们的......岁岁，不会有事的。”

　　沈禁说着，挪动脚步试图朝她靠近，他想要抱抱她。

　　他已有十年没抱过她了。

　　就在他即将触及她时，青梅立在珠帘外，小声朝里间唤了一声。

　　“皇后娘娘，苑囿的内侍来禀，说是小梨花不好了。”

　　---

　　嘉妩和沈禁来到坤宁宫的苑囿。

　　去苑囿的路上，嘉妩问过来禀告的内侍，内侍只说小梨花无缘无故发了狂，请了兽医过来，兽医也没看出什么来。

　　嘉妩和沈禁刚入苑囿，就听到狐狸抓狂的哀嚎，嘉妩连忙循声走过去。

　　只见银白色的狐狸被困在金笼子里，狐狸双眼通红几欲滴血，它疯狂地撕咬笼子，可笼子异常坚固，而它咬碎了好几颗牙齿也未曾放弃。

　　狐狸的两只前小腿上也有恐怖的咬痕，正在汩汩流血。

　　嘉妩惊了惊：“这是怎么了？”

　　苑囿的管事内侍毕恭毕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今早还好好的，半个时辰前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狂，奴婢们正在全力搜寻原因。”

　　笼中的狐狸见到嘉妩，突然停下了撕咬笼子，瞪着两双狭长的眼睛，盯着嘉妩。

　　血泪在狐狸的双眼中翻腾，它朝嘉妩哀戚地唤着。

　　望及狐狸的血眸，嘉妩怔在原地，莫名的酸楚从心间源源不断地生出。

　　她总觉得小梨花看她的眼神，似曾相识，那其中夹杂着浓烈的熟悉感和悲痛，搅得她心绪不宁极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笼子，身旁的沈禁伸手拦住她，道：“妩妩，当心畜生伤人。”

　　嘉妩微微蹙眉，望向沈禁，沈禁小心翼翼地拢她入怀。

　　笼中的狐狸见此，嚎叫由哀戚变得尖锐，它挣扎地愈发剧烈，朝着沈禁不断吠叫，眼中的悲痛变得愤恨。

　　沈禁看向困在笼中狐狸，眸光幽暗。

　　小梨花挣扎发狂不断，最终被兽医扎了睡穴，才消停下来。

　　嘉妩离开苑囿之前特意叮嘱苑囿的内侍们要好好照顾小梨花，无论如何，也要找出小梨花发狂的原因，并治好它。

　　出了苑囿，嘉妩和沈禁一起往寝殿行去，身后跟着一众内侍和宫女。

　　两人在长长的宫道上慢慢走着，嘉妩思索着今日发生的一切，边走边悄悄打量身边的男人。

　　从他今日午后来到坤宁宫时，她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与以往不同，他素日政务繁忙，只能抽出少许时辰与她和孩子共用晚膳。

　　晚间就寝时他也时常深夜才来到坤宁宫，若她睡过去，他为免打扰她休息，还会去偏殿睡一晚。

　　今日他不仅午后就回到坤宁宫，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

　　还有方才在众多宫人面前，他居然直呼她“妩妩”，她曾与他私底下商议过，为了不坏了规矩，人前他们只唤对方“圣上”“皇后”。

　　平日里他都记着他们之间的商议，而今日他却像是忘了这些，行为举止出人意料。

　　嘉妩想着想着，小梨花那双通红的泪眼突然浮现在眼前。

　　她的心莫名刺痛了一下。

　　---

　　嘉妩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和阻拦，回到苑囿把奄奄一息的小梨花带回寝殿。

　　小梨花被兽医们扎了睡穴，眼下正在嘉妩的臂弯中睡熟，嘉妩回到寝殿，命宫人准备好热水，她亲自给小梨花清洗毛发上的血迹和污迹，并给它重新包扎了前腿上的伤口。

　　沈禁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些。

　　其间，嘉妩面色平静，轻声问道：“圣上今日精神不济，昨夜是没睡好么？”

　　沈禁顿了顿，他明白她这样问，怕是已经瞧出了端倪。

　　他虽是身穿这一世的自己，还继承了这一世的他所有的记忆，但他终究不是这一世的沈禁。

　　尤其是与她久别重逢，他根本无法克制心中的悸动，在她的面前，他一向是溃不成军，手下败将。

　　露出破绽是迟早的事，但他没想到会如此快。

　　两个时辰不到。

　　沈禁怕吓到她没有告诉嘉妩实情，只得顺着她的话头谎称自己是因没休息好，状态不佳。

　　也不知嘉妩信了几分，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灵净的水眸中泛起浅浅的涟漪，目光又落回到白色狐狸身上。

　　打理好小梨花，嘉妩把它安置在寝殿内的狐狸棉窝里，小梨花常被嘉妩命人带来寝殿，先前是当爱宠解闷，后来小公主也喜欢小梨花，时常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狐狸，探着手要摸一摸它光洁的毛发。

　　所以寝殿内也有小梨花的栖处。

　　小狐狸一沾棉窝，就在里面蜷成一团，紧闭着的眼缝中落下一滴泪。

　　嘉妩看着，心脏更疼了，可偏偏这抹奇怪的痛感还没由来。

　　嘉妩刚立起身来，腰肢被人轻轻圈住，宽阔坚硬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她身形娇小，完全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温热的气息洒向她的脖颈。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嗓音中略带沙哑：“妩妩......”

　　只唤了一句，咽喉突然像是被什么哽住似的，没再说些什么。

　　嘉妩不明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刚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往日她很爱与他的温存时刻，但今日却提不上来兴致，她不着痕迹地挣脱沈禁的怀抱，转身对他道：“圣上，你身子不适，莫要逞强，臣妾命人去传御医。”

　　沈禁眼睫微颤，“不用传御医，朕无碍......妩妩你可不可以陪我两日，就两日，这两日我们不分开。”

　　他的声音偏冷，但后半句话却是几近哀求。

　　嘉妩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发现不烫后，道：“那圣上先歇息两日，圣上有什么想吃的么？臣妾亲身下厨。”

　　沈禁道：“你做的，朕都爱。”

　　嘉妩还想说些什么，殿外宫婢的禀报声传来：“圣上，娘娘，公主醒了，吵着要见娘娘。”

　　嘉妩应了一声，问沈禁是否同去偏殿，沈禁摇头拒绝了，嘉妩没再停留，出了门。

　　殿外几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无声。

　　沈禁没有和嘉妩一起去偏殿的原因很简单，他瞥见狐狸窝里的小梨花有醒来的趋势。

　　他的目光变得冷冽，几步行至狐狸窝前，小梨花恰巧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原本软绵绵白花花的狐狸，一见到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眼神瞬间变得凶恶，咧着尖利的牙齿扑上去就要咬沈禁。

　　不过人狐之间本是天壤之别，更何况小梨花被嘉妩养的娇娇糯糯，柔软得像只小白狗，它跟沈禁根本没法比，一跳上来还没碰到沈禁就被沈禁用力扼住喉管，再也不能寸进半步。

　　沈禁冷眼看着在自己手中死命挣扎着的狐狸，道：“沈禁，朕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