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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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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弄漪十六岁登基,十七岁迎娶第一位皇后,并在友人的辅佐下坐稳了斑窦境内独一无二的王座。
姬冉皇后是太子太傅之女,自幼聪颖,识大体,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与谢弄漪也相识得早。
而后来,一路坚定不移守护在龙椅旁的忠臣名为丁迦晟,自小便是太子伴读。
可以这么说,丁迦晟和姬冉,这对太子的左臂右膀,他们是站在谢弄漪背后的男人与女人。
史官写从前的谢弄漪,大多都是发自内心赞叹。年少时便具有天子气,以天下为己任,仁善而明理,见者无不赞不绝口。
登上王位后,他的形象却也有过改变。
谢弄漪继承的皇位,是从叔父那拿来的。叔父的独子与他年龄相近,可七岁时生了场大病,高烧成了傻子。
虽说摆明了不适合登基,可叔父猝然长逝,连遗诏都未曾来得及留。
还留了阉党这种巨大的隐患。
总而言之,为了平定骚乱、坐稳龙椅,谢弄漪杀了不少人。
自然,不能自己动手。
丁迦晟为他杀了不少人。
进谏、嫁祸、酷刑、亲自动手,丁迦晟是谢弄漪最忠实的狗。
看起来,兔死狗烹并未发生在这对总角之交之间。丁迦晟甚至被委以重任,去治理谢弄漪不敢交给其他人的水患一事。
然而,丁迦晟失踪了。
与他佳偶天成的亡妻蒋珞西哀伤过度,几度晕厥,作为抚恤,被赐了诰命。头七时,谢弄漪亲自扶棺恸哭。姬冉皇后也悼念道:“万里江水消旧缘。哀离别,恨薄情。”
他们三人的情分,其他人都插不上话。一人亡故,悲伤也理所应当。
但实情却大大出乎众人所料。
姬冉皇后温和敦厚、性行淑均,是一名母仪天下的女子。
谁也没有想到,丁迦晟并没有在治理水灾的过程中殒命,也不是遭受任何人刺杀而死的。他还活着,只是被掳走了。
姬冉皇后将丁迦晟幽禁在自己宫中,藏于地下,惨无人道,日日严刑拷打。
文书中记载,被发现时,丁迦晟已被折磨致死,而姬冉皇后也当场自戕而死。
而现如今,谢弄漪在做有关这两人的梦。
在梦中,小狐狸成了姬冉皇后。
而玉揭裘则是丁迦晟。
随从将盘子呈上来,小狐狸取下一柄镶着刀片的鞭子,回过头,眼神冰冷地望向他。
玉揭裘被悬起双臂,脸上的血已干涸,衣襟微敞,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是二话不说开始鞭挞的,带着满腔迫切的仇恨与放逐理性的怨念。他连闷哼都不曾有过,仿佛早已死去,忍耐着她的所有报复。
尽管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小狐狸能感觉到,姬冉皇后并不像口口相传的那样,是个那样完美的妻子。
至少,内心不是这样。
她在外表现得光鲜亮丽,背地却吞咽着艰辛。皇后的生后让她苦不堪言,这样的折磨中,她的情绪也逐渐变得动荡不安、颠来簸去。
恰如此刻,上一秒,小狐狸还在咬牙切齿,恨极了地鞭笞玉揭裘,下一秒,她便甩下鞭子,跌跌撞撞向前,向他扑倒过去。
她像一只寒夜里的鸟,依偎着这浩渺严冬里唯一的温暖。
小狐狸靠在玉揭裘身前,神情迷离而哀伤。她问:“你后悔了么?后悔抛下我,后悔将我推给他……”
玉揭裘缄口不言,她匍匐在他胸膛的手便轻轻移动,摩挲着皮开肉绽的伤口,随即指尖用力。
人的血肉之躯被强行刺入,小狐狸仰起头,笑容里带着憧憬。她又问:“你爱我么?”
见识了几日姬冉皇后的生活,小狐狸渐渐也明了了她、丁迦晟和谢弄漪不为人知的纠葛。
简单来说,就是姬冉喜欢丁迦晟,向丁迦晟表白了心迹,丁迦晟答应了,却在之后与她约定好的密会时推了谢弄漪去。那时候,姬冉才知道谢弄漪喜欢自己,而她俨然成了丁迦晟向谢弄漪表诚心的某种工具。
丁迦晟谎称是她邀谢弄漪,谢弄漪则会错了意。
丁迦晟定是知道的,她不会破坏他在谢弄漪面前的形象,所以绝不会再戳破这一层。再者,迫于王的威势,她也不可能直白地回绝谢弄漪。
就这样,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每个人都落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丁迦晟曾夸她温婉,但他打死也想不到,就是这个温婉的青梅竹马,日后竟然会直接把他扔进地牢。
不知为何,完成和丁迦晟的一番戏份后,小狐狸还是能操控姬冉皇后的。
她要先找到其他入梦的同伴。
这比想象中容易。
谢弄漪后宫人并不少,但他还是经常来探望皇后。面对他时,小狐狸有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但她还是试着旁敲侧击了他的愿望——毕竟,替他完成这个梦,他们才能大功告成。
“陛下可有什么心愿?”小狐狸娴熟地滤了茶水,笑吟吟地送过去,放下时,碗碟没发出丝毫响动。
“心愿?”谢弄漪也笑,梦里的他不像现实那么病怏怏的,“寡人的心愿,自然是国泰民安。”
没能问出想要的答案,小狐狸也没慌张,笑不露齿,自如地轻暧:“那……关于臣妾的呢?”
他长久地望着她,末了笑着摇摇头。
谢弄漪还要批折子,起身要走。小狐狸起身相送,又在礼毕起身时说:“路公公请留步。”
路公公挑眉:“殿下有何指教?”
小狐狸坐下,递出眼色,让丫鬟婆子离开。
她说:“是我该唤您‘殿下’。”
谢弄峤扮演的路公公问:“你是胡……你怎么认出我的?”
小狐狸说:“殿下方才已极尽模仿,可一看便知,不是习惯伺候人的主儿。这还不明显?”
小狐狸把玉揭裘的下落,以及自己的见闻都说了一遍,然后问:“其他人呢?”
“你们一块儿的那个木头人似乎没进得来。”谢弄峤说,“我已见过缈缈。她的身份是如今的诰命夫人,丁迦晟的亡妻蒋珞西。”
事不宜迟,他们当即分享了情报,也做了一番推断。
目前已知,在这梦中,只有小狐狸和玉揭裘有过不受控的状况。这段估计会是谢弄漪梦中的固定桥段。
由此可见,梦的重点,应当聚焦在他们俩身上。
“皇兄十分恨姬冉皇后和丁大人,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许入土为安。我想,”谢弄峤断言,“这梦中愿景,定是要报复他俩。”
这说法也在理。
挚爱的女人与新来的兄弟居然打小就算计自己。而且,还在背地里大搞什么虐恋情深,简直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男人的自尊心怎么容得下!
谢弄峤愤愤不平:“况且,最后,姬冉皇后和丁大人还都死得极为轻巧。此事乃宫中秘闻,不为人知,我也只在这儿告诉你。丁迦晟死时还面带笑容,姬冉皇后更是一刀抹脖子便走了,两人一副同生共死的样子,叫皇兄龙颜大怒。”
小狐狸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就让你哥看着我俩惨死呗?”
“可以一试。”谢弄峤回答,“此事就交由我来办吧。咱们定个日子,就今夜吧。”
回到地牢中,她把计划都说了。玉揭裘已经松了绑,正光着上身,坐在地上吃饭。
可怜他入梦一次,居然连地牢都出不去。毕竟按理说,大家都以为丁迦晟都死了。
小狐狸走近,默默扫他一圈。之前一路同行,她还没见过他如此衣衫不整。她坐在一旁的桌台上,等他吃完,两人才出去。
自从入宫后,要么总有一些旁人在身边,要么干脆就不在一块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当初在船上时那样独处过。
玉揭裘擦了身子,换了衣服,伤口也处理过。这么多天,这还是他头一次走出地牢,径自坐到凤榻上。
小狐狸坐在桌边,慢慢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
这梅子酒是新进贡的。
味道还不错。
她又倒了一杯。
玉揭裘说:“你喝这么多做什么?”
小狐狸嘟嘟囔囔:“等会儿谢弄峤安排的人就来了,我俩都要死的。你不怕?”转念一想,他好像还真不怕。
皇后的寝殿里,只剩下他们等待死亡的降临。
她踉踉跄跄起身,醉得有点走不了直线。玉揭裘忍不住笑,拍拍床沿,叫她坐过去。
他们坐在一块儿,小狐狸懒得脱绣鞋,直截把腿收了上去。
皇后的床可真大呀。
她倒下,眯着眼睛道:“我想睡会儿——”
玉揭裘望着烛火,仅出于习惯地笑着,兀自回答:“睡吧。”
小狐狸到底不是皇后,很没凤仪,挪了挪背,侧头对他笑。醉意作祟,她脸有点红,笑嘻嘻地抿起嘴,好像委屈似的说:“嗯……可是我睡不着。”
手臂抵住床,玉揭裘也向后仰,侧身靠近她。烛火中,他看起来比往日还温柔。打量了她一阵,玉揭裘觉得累,索性也躺下去。
他们平躺在雕花架子床里。
玉揭裘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你还会唱歌呢?”小狐狸咯咯咯地笑起来。
玉揭裘真的唱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唱着“今夕何夕兮”,没有感情,但每个音都很准。
小狐狸累得闭上眼,却还是听着,不由得发笑。她也跟着哼,等他唱完才回头,用微微发亮的双眼看向他:“这个我也会。不是这样唱的。”
她轻轻地哼唱,他只静默地听着。
或许是唱歌太费劲,也有可能纯粹是醉了,小狐狸望着床上梦一样的雕花,只觉得昏昏欲睡。
听到不寻常的窸窣时,她回过了头。
玉揭裘神色古怪,正竭力按住自己的右手,他说:“狐狸,快走开。”
“唔?”小狐狸没来得及逃,他已猛地扑了上来。丁迦晟的怒火侵占了玉揭裘,他掐住了她的脖颈。
角色本人回到身上,这是入梦的征兆。
这情形将会成为谢弄漪梦中的环节。
仿佛为了回应一般,姬冉皇后也从体内跃然浮现,分明被扼着咽喉,她却笑了起来。
小狐狸撕心裂肺地挣扎:“丁迦晟,你爱我么?”
她不顾窒息的痛苦,执意探起身去。小狐狸吻住玉揭裘,仿佛蝮蛇借吞食来注入剧毒。玉揭裘的手收拢,却只令她更卖力地缠住他。二人一同陷入情与欲的沼泽。他看着她,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叫人害怕。
来取他们性命的人马到得太过及时。
当他们交缠时,枪与利刃从上至下,先贯穿他脊背,再刺入她胸膛。
濒死之际,玉揭裘不禁为这过于写实的疼痛发笑。小狐狸也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凝视身上的面容。
他的血沿着捅穿身体的兵器流下,汇入她被凿开的躯干里。
梦中的谢弄漪正被下人们簇拥着赶到,不早也不晚,恰好目睹这一幕。
小狐狸破碎地发出声音:“该圆满了吧。”
“大概吧。”玉揭裘按捺着剧痛回复。
从梦中醒来,万幸疼痛也烟消云散。
小狐狸最先睁眼,回头问陛下醒来没有。其他人也陆续苏醒。
然而,现实没那么简单。
没醒!
谢弄漪还在梦里打转。
这不是他想要的梦。
出主意的谢弄峤反应最强烈。他实在不明白,皇兄想看的为何不是狗男女罪有应得。
江兮缈纳闷地叹息:“里头分明容得下五个人,为何傀儡没能进去呢?”
瑞生则关心起玉揭裘和小狐狸:“你们没事吧?”
“我们先别急着再进去,好好思考一下对策吧。”小狐狸有一个想法,只是,暂且还想确认一下再说。
玉揭裘也颔首,说:“你有什么计策了么?尽管说,我们会配合的。”
他这样信赖,让她心里有点痒痒的。担忧自己脸热被发觉,小狐狸点头的幅度有点大。
江兮缈笑起来:“也好。我觉得,我们离成事已经很近了。”
他们离开殿内,到了门外。
谢弄峤却还有话想说。
他早看不惯玉揭裘以师弟的身份黏住江兮缈。在梦中时,因身份的缘故,江兮缈没能见证皇后宫里那一幕。谢弄峤想,至少要让她知情才行:“玉揭裘,胡姑娘,最后关头,你二人那般亲热,可有不便啊?”
小狐狸一怔:“那……那并非是我们要……是姬冉皇后和丁大人……”
玉揭裘考究地望过去,看透了谢弄峤在盘算什么,觉得滑稽,因而翩翩然起身笑道:“我们都在想方设法救陛下,亲王殿下倒是有闲情逸致,关心旁的东西。”
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谢弄峤面色一沉。
便是此刻,江兮缈开了口。
她的自信从容好像永远颠扑不破。
江兮缈说:“说得是。不过我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呀。”
“此话怎讲?”
江兮缈笑了,抬手掠过脸颊一侧的鬓角,她笑得那样洒脱豁达,说:“反正依我看,他俩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这袭来的寂静令人窘迫。
江兮缈好像完全没发觉,接着看过来问:“胡姑娘,你觉得我这傻师弟如何?他呀,就是不开窍。你喜不喜欢他?”
小狐狸猝不及防,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她微弱地发出“不”,但却被谎话堵塞思绪,不知如何将语句说下去。要否认吗?有必要吗?
“你是在害羞吗?不是吧,”江兮缈乐呵呵地笑了,那笑脸那样灿烂,蛰得人眼睛疼,“你不会真的喜欢小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