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霜落满地》陈以墨

80、我回来了

　　已经过了早高峰，南嘉城的街头巷尾渐次苏醒，流露出强烈的烟火气。顾挽开着车从老街穿行而过。菜贩子的吆喝声，小吃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走街串巷的老手艺人......一切都还是她儿时上学的模样。

　　自从近来重新认识了那些曾经学习生活过的老街老巷后，她出门便习惯了绕远路，繁闹的景象多少可以填补内心空荡荡的孤独。

　　从近郊穿过市中心，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了南玥。这是除夕前的一天，南玥大部分的人都放假了，几个大神为了赶工一件重量级文物，还在加班加点忙碌着。

　　顾挽今天俨然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搬运工，她此行除了给大伯顾尹捎带东西，还替大婶给师兄弟们送些药膳，预防冬季各种疾病的中成药，以及一些活络筋骨的小玩意。大婶说必须在除夕前做完这些事，来年才能平平安安。

　　李泽泽喘着气，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才把东西卸完。而顾挽却一直愣愣地立在休息室门口，盯着脚下那个被踏过无数次的木制门槛。

　　“再不进去，门槛都要被你踩烂了。”一个疏冷又欠揍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唇角也不自觉微微扬起。

　　那会儿她刚认识陈风眠，明知这人冷得不行，但又偏不怕死地往枪口上撞，于是来南玥的频率越发高了。但每每到了，又立刻便成了鸵鸟，在门口踮着脚张望，不敢踏入，便被他抓住机会怼了一次又一次。

　　收回思绪后，顾挽刚迈进休息室就听到顾尹一脸喜滋滋地吐槽，“你大婶啊，还真是有操不完的心。这东西，出门右转5分钟就能买到，大老远让你送来，不嫌累啊。”

　　“要不是某人得了失忆症，大婶才不会专门让我跑这一趟。”顾挽瞄了眼正猫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看书的顾寻，不咸不淡地道。

　　顾寻临走时忘了许妍的嘱托，自知理亏也不争辩，放下手中的古籍，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脸上挂着一副反躬自省的表情，讪笑道：“要不怎么说，顾大小姐是我们家的万能小帮手呢？”

　　顾挽才不会被灌迷魂汤，白了他一眼：“没错，我就是块砖，哪儿需要往哪儿搬。”

　　顾寻嘿嘿两声，偃旗息鼓缩回沙发上。谁知宋煜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在旁边嘲笑道：“就你这战斗力，注定了一辈子都是你妹的手下败将。”

　　“好男不与女斗，我那是让着她。”顾寻摆了摆手，老神在在地道。

　　门嘎吱一声被推了开，穿着一身黑色长羽绒服的徐宥从门外进来。他从手中的棕色牛皮纸袋子里，拿出一杯美式咖啡和一个甜甜圈，递给顾挽：“旁边新开了家店，听说味道还不错，尝尝？”

　　这些都是顾挽最爱的东西，她犹豫半晌后，还是接过来道了谢。徐宥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顾挽手上的戒指后，倏然消失，但僵硬的表情不过两秒，便彻底释怀了。

　　其实上回在顾家，撞见她和陈风眠两人一起下楼吃早饭，他多少就察觉到了。后来又听说在堰山上，陈风眠不顾性命救下顾挽，他就知道自己彻底被淘汰出局了。有些事，的确如陈风眠所说，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更与先来后到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柚子哥好。”见他神色如常，顾挽也不扭捏，她喝了口咖啡，一边发自肺腑地赞扬，一边瞪了顾寻一眼。

　　顾寻非但置若罔闻，反倒是嬉皮笑脸对徐宥道：“哥你怎么能只买一份，好歹我也是客人啊。”

　　徐宥不为所动，朝宋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让宋煜去给你买。”

　　“我这会儿忙着呢，别添乱。”宋煜丝毫不给面子。

　　“谁喜欢喝那玩意了啊，苦里吧唧的，跟喝药似的。”顾寻垮着脸，撇了撇嘴，“只不过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也太双标了。”

　　“双标？按照规定，访客是不可以随便翻阅古籍的。”徐宥拿起顾寻方才读的那本书，作势要没收。

　　“这可不关我的事，是宋煜硬塞给我的，说这书写得离奇古怪，最适合我的口味。”顾寻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挽好奇地瞥了一眼，就清楚地瞧见那页第一排的大字：独角翼，上古灵兽，万年化形，隐于人间。

　　宋煜早已习惯顾寻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也懒得跟他计较，只缓缓取下手套，指尖掠过书架上的一排书，随手抽出了一本，指着书名对顾寻好整以暇道：“我觉得，这本更适合你。”

　　红色的书皮上，赫然写着“说话技巧”四个黑色大字。

　　顾挽被这插科打诨的嬉闹氛围所感染，连日来郁积在心底的阴霾也被一扫而空。然而，好心情还没持续两秒，就听到顾寻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要是风眠哥在就好了，你们这些人就不敢明目张胆欺负我一个客人了。”

　　顾挽一言不发地踱步到门口，望着院里盘旋而下的落叶陷入沉默。乔伊回离族已经一个快月了，至今仍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当时她执意要去离族，乔伊起初还绞尽脑汁安慰她不用担心陈风眠中毒之事，直到顾挽坦白自己真正忧心的是何事，乔伊才勉强答应替她回离族看看。毕竟，谁也不敢确定陈风眠会不会真的因为萤烛无法被净化，而做出傻事。

　　但她自己想要亲自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的血肉之躯不但无法冲破结界，还极可能被结界所伤。

　　她缓缓抬手，目光流连在无名指上那枚冰蓝色戒指上——那是她用此前一直戴在脖颈上的冰石项链重新设计而成的。不知道他是否也收到了她的礼物，又什么时候能回到南嘉城呢？

　　手机接收到信息的滴答声，将她从纷乱思绪中拉了出来。点开夏林发来的照片，是她和秦霄的合影，那亲密的样子让顾挽恍然大悟秦霄昨晚那条“这次可能要走在你面前”是什么意思了。

　　两个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天雷地火走到一起了？顾挽笑着将手机放回兜里，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盘算着自己这个红娘得问他们要多少红包才合适。

　　李泽泽这会儿正搬了个木头小板凳坐在后院。旁边地上放了一堆新鲜的食材，说是在为中午这放假散伙前的最后一顿大餐做准备，于是削完了土豆，又剥春笋，然后摘豆角，掰玉米......

　　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顾挽也蹲在旁边，一边对着又长出一大截的红豆杉施肥，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侃着。

　　刚捣鼓完红豆杉，就看见唯一一个没有放假的实习生小蜻蜓，正气喘吁吁从门外跑进来。小蜻蜓原名赵晴婷，人如其名一样乖巧可爱，她手里抱着一大堆吃的，先去休息室打了个招呼，又跑顾挽这来唠嗑。

　　“文庙好热闹啊。”她兴高采烈地将零食分给李泽泽和顾挽，也搬了个小木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绘声绘色讲着自己在文庙的见闻，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大腿道，“对了，我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超级大帅哥，本来想要联系方式的，结果最后发现别人都戴着结婚戒指了。”

　　小蜻蜓惋惜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拿起零食袋里的糕点狠狠咬了一口，视线不经意掠过顾挽正握着铲子的修长手指，顿时像见鬼似的惊呼了起来：“挽挽姐，不是......你这个......你手上的戒指怎么跟那个大帅哥的一模一样啊？”

　　从文庙回家，顾挽将外套围巾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就径直去厨房帮忙，许妍让她把碗筷摆好，顾挽便心不在焉地执行这个并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任务。

　　她下午围着文庙里里外外逛了好几圈，始终没找到小蜻蜓说的那个和她戴着同样戒指的人。也许是小蜻蜓看错了吧。她心事重重地将碗筷摆好，这才发现似乎多了一个人的，于是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真多了。

　　“大婶，有客人要来吗？”她随口问了句。

　　“啊？你说啥？”厨房嗡嗡的抽油烟机声音，让许妍一时之间没听清顾挽的话，但她眼下又想起了什么，对顾挽交代道，“挽挽，要不你再拿一双......算了，那个何所也不知道到底来不来。”

　　原来客人是何所。顾挽隐隐约约只听到后半句，也没再深究便上楼回房了。换好衣服后，她将那枚坏掉的手环从包里拿出来，再次锁在抽屉里。

　　这些天跑了好多地方，都无一例外地说修不好，甚至连坏掉的原因都无法找出，看来这大概并非人间之物吧。

　　她身心俱疲地在床上躺了会儿，就听到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好几个人同时涌入了客厅。接着，顾寻没脸没皮的玩笑话便落入了耳中，顾挽烦躁地拿起枕头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手机也在一旁震动了起来。她闭着眼，慢悠悠地伸手将手机从枕边捞起来，微眯着眼睛，浮皮潦草地扫了一眼，整个人立刻鲤鱼打挺腾了起来。

　　她心急火燎地拉开房门，踩着木质楼梯三两步并作一步地小跑下去，整颗心都抑制不住狂跳了起来。乔伊说有惊喜给她，那么就意味着......

　　最后一个阶梯险些踩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撞进了视线。他立在那副仙风鹤骨的山水图旁，肩背宽挺，一身白色大衣清冷又纯粹，像极了第一次在郦山上相遇的样子，温润眉目挂着浅浅的笑意，整个人倒像是比画中意境还多了几分韵味。

　　偌大的客厅变得寂静无声，顾挽仿佛失去了听觉，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但很快，她就看见大婶一边从那人手中接过购物袋，一边笑眯眯地道：“风眠回来了？”

　　她看到那人将购物袋递给许妍时，无名指上的那枚熠熠闪光的冰蓝色戒指，和她手上这一枚正好是一对。

　　那是她央求乔伊和徐墨，耗费了极大的灵息，利用她身体里那一半离族皇室血统，让她强行凝出的泪石，以此为代价，身体里那股被萤烛压制住的彻骨寒意再次翻涌，差点将她吞噬。最终，是陈泽已给她留下的药救了她一命。

　　可她一点也不后悔。

　　“以子之泪为媒，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多少个春夏秋冬，不管多少个寒来暑往，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但如果你有你选择的路要走，有你挚爱的家国要保护，我也会在另外一个世界，永远替你祈祷。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所行皆所愿。”那是乔伊临行前，顾挽让她替自己，向陈风眠转达的肺腑之言。

　　“嗯。”愣怔间，一个熟悉的温润嗓音划破沉寂滞涩的空气。接着，陈风眠将视线缓缓转向楼梯旁，一边朝那个红了眼睛的人走过去，一边沉缓道，“我回来了。”

　　院里幽蓝与昏黄交相辉映的夜灯，在那一瞬间被点亮。树上的飞鸟在高高低低的树木间，欢快地扑腾出阵阵声响，被乌云遮蔽的月亮也终于重回云端。

　　顾挽静静看着那人走向自己，如同一道光降临。在一个温暖熟悉的拥抱中，在一方来自雨后森林凛冽清新的气息中，眼前的一切终于真实可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