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霜落满地》陈以墨

79、关于母亲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彻底暗了下来。顾挽咔咔作响地踩着一地落叶迈进院子里，就瞧见靠在廊檐下抽烟的老顾。清冷月光斜斜打在他身上，整个人多少显出些茕茕孑立的落寞味道。

　　夜里风大，顾蔚见她回来，将烟头摁灭，又把自己身上那条深蓝色围巾取下来套在她光洁的脖颈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爸，我没事。”顾挽捋了捋裹住半张脸的围巾，勉强扯出一丝笑。

　　顾蔚也没拆穿她，只轻声道：“想知道妈妈的事情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今是时候让顾挽知晓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往事了。

　　天边一声惊雷滚过。顾挽抬头扫了眼天幕，而后重重点了头。

　　还是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只不过，这一次所有柜子上的锁都被提前卸了下来，里面所藏之物即将一一呈现于她的眼前。

　　“当年，为了不被佐离发现，苒苒叮嘱我务必在她离开后，将她所有的东西都焚毁殆尽。”顾蔚说着，从其中某个沉香木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绿色丝绒面的盒子。那盒子被保护得很好，丝毫没有沾染岁月的痕迹，依旧光亮如新，看得出是有人在定期打理的。

　　他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那张微微有些泛黄的老照片，视线流连在照片上那明眸皓齿的女子身上，语气不自觉轻柔了起来，“但我舍不得，终究还是留了一张照片。”

　　顾挽接过那张照片，是曾经在乔伊家里见过的母亲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更年轻，一身红裙迎风飞扬，整个人跃起来停留在半空中。脸上是肆意的笑，就好像从离族来到南嘉，母亲整个人都明媚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和老顾在一起后带来的改变吧。

　　接着，顾蔚又接连打开了剩下的几个柜子，有童话书，有孩童的玩具，甚至还有小朋友穿的公主裙，顾挽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随手拿出一件大约是七八岁小女孩的粉色裙子，翻来覆去在找什么，直到看见那个红色画笔留下的暗红印记，才终于确定了，整个人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但又怀疑自己花了眼，狐疑着问顾蔚：“所以老顾，以前我那些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生日礼物，都是被你藏这里了？”

　　“嗯。你小时候喜欢跟着你哥上树下河，皮得跟个男孩子一样，东西到你手里用不了多久，就坏的坏，丢的丢。”

　　顾蔚拿起那件被画笔颜料染红的小裙子，笑道：“其他东西被你弄坏弄丢也就罢了，但这些生日礼物都是你妈妈亲手为你准备的，可不能遭了你这个小崽子的毒手，所以每当你用了几次后，我就悄悄藏起来，放在这里，就当是给你妈妈做个伴。”

　　“这些东西从你刚落地没几天，你妈妈就开始替你准备，她嘴上说是闲着没事，可我知道，她这是在未雨绸缪，她怕意外发生，来不及亲眼看着你长大。”顾蔚将裙子叠好放回盒子里，眼皮一垂继续道，“可是意外还是提前降临了，所以她只来得及准备了你十二岁之前的生日礼物......”

　　顾挽忽然如鲠在喉，眼角倏地就湿润了。难怪在十二岁之前，她从老顾那收到的生日礼物都是双份的，她还以为老顾心疼她从小没妈，为了补偿她就给了两份。原来，妈妈一直陪在她身边，以另外一种形式。

　　老顾将那些东西一一指认给她，哪些是上幼儿园前的生日礼物，哪些又是读书后的，每一件都寄托着一个预知到自己命运的母亲，对于自己那极有可能不能常伴左右的孩子，最特别也最沉重的心意。

　　回忆是甘甜的，也是沉痛的，顾蔚抑制不住心里的滞涩，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的酒，酒入肺腑，反而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顾挽夺过老顾手中的玻璃小酒杯，浅浅抿上一口，而后视线直直地盯着杯子里剩下的琼浆，语气平静地问他：“那你和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顾蔚轻抚着那张唯一的照片，思绪沉入了二十七年前，立春的那一天。

　　那会儿他难得休假，便跟着一个野生动物摄影组织去了江洲，最后一站是在江州郦镇那座未经开发的山上自由摄影，天黑即将返程时，就撞见了一个似乎是受了伤的女人。

　　那女人得知他们这群人即将返回南嘉城，便央求顾蔚捎他一程。他自己开车，没坐大部队的大巴车，原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起初是想拒绝这个满身疑点的女人，谁知一开口，竟鬼使神差点了头。

　　抵达后的事情更加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中。女人说自己只身一人来南嘉城寻亲，但在江州碰上抢劫，证件钱包都被抢走了，如今身无分文，也不知道亲人的住址......总之越说越离奇，大有一种倘若顾蔚不帮她，她就要流落街头的架势。

　　顾蔚本可以直接将她载到警局，或是替她开一间酒店房间，再给她留点现金，仁至义尽抽身离开。可他却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一个方法，将她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家里，直到她找到自己在南嘉城的亲人。

　　因为对她伤口的怀疑——那些伤并非她轻描淡写的和歹徒搏斗留下的棍棒痕迹，古怪到连他也分辨不出是何种利器所伤——他日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心里的戒备悄然放下，每日最期待的便是收工回家。

　　自从她来了后，住所不再是漆黑冰冷的寂寥空间，而是明亮温暖的，氤氲着饭菜香味的，夹带着欢声笑语的家。

　　有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桌精心烹调的大餐，大哥大嫂也被请了过来，全家人因为一个外人的邀请时常聚在一起，这种感觉让他很是新奇，也很想抓住。

　　有时候回家，又发现家里的布置变了，或是多了些暖色调的点缀，或是阳台又添了几盆花花草草，茶几上堆满了零食水果。总之，一切都有了家的模样。

　　那些不经意的惊喜，在她看来，不过是报答收留之恩的举手之劳。但对他而言，却渐渐填满他空荡荡的心。所以，在她猝不及防提出要离开时，他慌不择路表白，却吓了对方一大跳。

　　面对他的不死心，她只能袒露身世，说自己不是人。但顾蔚只觉得好笑，为了拒绝他，竟然编出这样一个荒唐至极的理由。林苒无奈，只能让他亲眼见见自己那些非人类的超能力。

　　在那一瞬，他的确被吓得退避三舍。他曾经对林苒的身份做过诸多揣测，也坚定认为，不管她有着怎么的过往，他都能接受。但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还是让他在那一刻，本能地退却了。

　　自那以后，他好几个月都没见过林苒。懊悔是自然的，因为林苒离开后的这些日子，他不仅消化了那个事实，也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是人又如何，不是人又怎样？人类有是非善恶之分，非人类自然也是如此。况且，这段时间的相处，林苒的善良和明媚，早已让全家人都深有感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她，陪她面对往后的风风雨雨。

　　借酒消愁的日子在某次深夜离开警局的时候，迎来了转机。那晚刚出了警局大门，顾蔚就在附近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个昏睡的人，走进一看，竟然是林苒。

　　她浑身是伤地蜷缩在树下，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几缕乱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只一眼，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顾蔚将她唤醒，一脸心疼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气若游丝地看了眼顾蔚身后警局的招牌，又将视线落回到顾蔚身上，艰难地用最后一口气道，“因为这里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吧。”

　　也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珍贵，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里包含的信任，顾蔚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某个决定。在他的死缠烂打，外加好几次危机中以血肉之躯替她抵挡佐离的进攻，林苒终于被她感动，答应试试。

　　他们原本决定先将萤烛送回离族，再计划以后的生活，却在一次意外后有了顾挽。于是只能改变计划，先把孩子生下来，再找机会将东西送回离族。

　　整个孕期林苒都很焦虑，顾蔚只当她在担心被佐离找到，于是便和顾尹合计着，在郊外买了一座合院，这样远离人群，佐离就很难发现他们了。

　　然而，直到孩子生下来，顾蔚才明白林苒的担忧所为何事。他们刚出生的女儿，的确如林苒曾经在离族听到的传闻那样，患有因种族问题而带来的先天疾病。林苒没有办法，只能将那枚珍贵的萤烛放入顾挽体内，替她压制着离族人天生血脉里的那股冷意。

　　内忧外患之下，他们决定提前从星月城搬去郊区合院，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那天顾蔚在南嘉城的下级县出差，就接到林苒突然打来的电话。她起初用玩笑的口吻，说自己把房子给烧了，顾蔚甚至都想象到她犯错后，认错的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开始并未在意。

　　直到听她慢慢敛去笑意，提到和佐离的交手，他才终于相信了。于是当即便请了假，一路开车狂飙回南嘉城，那也是他职业生涯第一次在任务中临阵脱逃。

　　期间为了掩盖被邻居拍下的场景，林苒用灵息制造了一场大火，起初她控制着火势，直到警察抵达，她才彻底让自己被火苗包裹。

　　后来，他们连夜搬到郊区新房，本以为死里逃生躲过一劫，直到林苒开始交代后世，他才知道她中了佐离的幽兰香。

　　在他的人生中，如果说有什么真正绝望的时刻，便是那一次了。

　　因为佐离真正的目标是萤烛，这就意味着幽兰香一旦发作，林苒失去意识，最有可能伤害的人便是刚出生的顾挽，为了彻底斩断可能会威胁到顾挽的因素，林苒最终选择在幽兰香发作之前自我了断。

　　那是一个朝阳初升的日子，林苒最后看了一眼婴儿床里酣睡的小人儿，握着整夜没有闭眼此刻早已悄无声息崩溃的顾蔚的手，微笑着慢慢阖上了双眼。

　　......

　　日子忽然就快了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萧瑟的深秋就已滑入了白雪皑皑的寒冬。南嘉城原本是一个极少会下雪的南方小城，却在这一年的冬天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元旦前一天，顾挽按照惯例去了趟陈风眠的家，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将手腕上的手环取下来，头发挽起，一边听着手机里播放的一个古籍修复栏目，一边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这是自从陈风眠离开后便养成的习惯。每隔几天她都会过来一次，来的时候会买些新鲜的食材放在冰箱里，下一次来再替换上新的。为了不浪费，那些旧的食材会被她拿回家用掉。

　　收拾妥当后，她又去附近买了两盆红色腊梅摆在客厅两侧，空荡冰冷的空间才多少有了点暖意。

　　但不知为何，这房子被她收拾得越干净，她心里就越是发慌，于是走神间，手中刚拎起的手环没拿稳，东西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坏了。

　　回家途中，四处都充斥着跨年的喜庆氛围，沿街绿树被挂上了绚丽彩灯，街边锣鼓欢腾一片热闹繁华。她特意绕了远路，想去嘉大外面的那条商业街吃顿饭，但手环摔坏的阴霾一直在心底挥之不去，仿佛某种不好的预兆，眼皮也莫名跳了起来。

　　从苒苒小吃店出来，她心神不宁地漫步在曾和他一起走过的那条校园小路上，直到前方那座音乐喷泉进入视线，她才忽然停下脚步，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做出了一个骇然的决定。

　　她迅速开着老顾的车回了趟家，捎带上某样东西后，又急急返回车内，以最快的速度疾驰去了徐墨的诊所。

　　在见到乔伊的那一刻，甚至来不及回应乔伊的那句“跨年快乐”，她就喘着气脱口而出道：“能带我去离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