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利波特斯

19、最后的流浪

　　章粤恍然看着面前倒影出的自己的影子，眼前的人二十出头，本该是最好的年华，却机尽憔悴，她眼眶深陷，眼下一片乌青，原本白皙的皮肤被高原耀目的太阳灼伤、晒黑，褪皮的部分泛着淡淡的紫红色，她蓦然觉得自己也像是半个高原人了，她盯着自己脖颈上那道赫然明显的晒痕，即便她每天都尽心尽力地涂抹防晒霜，但衣物遮住的部分仍旧比裸露出来的肌肤要白上几个度。
　　“由广州中转本站前往甘孜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3U7766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46号登机口上飞机。祝您旅途愉快。谢谢！”广播声猝然响起，惊醒了沉睡中的候机室。
　　偌大落地窗的倒影中，候机室里的旅客渐渐苏醒，开始打点整理行装陆续往登机口去，熹微光线中的停机坪恢复了忙碌，飞机起落，或消失在云端，或滑行于跑道。
　　随着候机室外天色渐亮，玻璃上章粤的倒影逐渐散去，她收回遥望的视线，提起脚边的行李，加入了那支等待登机的疲倦队伍。
　　飞机起飞前的空闲时间，章粤给顿珠打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回去的飞机上了，并询问他那里的情况。电话那头，顿珠不停地叹着气，他犹豫了许久，告诉章粤：朝圣的队伍昨天就已出发了。章粤听罢，只告诉顿珠请帮她租好一辆越野车。
　　飞机开始滑行，起飞向上的惯性把章粤强势地压在座椅上，瞬间的失重感觉将回忆重新灌入脑海。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章粤侧头望去，透过身侧一方小小的窗户，整个城市尽收眼底，车马如流，人世海海，从千丈高空俯瞰下去，从前的高楼林立也不过一簇而已，比起这浩瀚无垠的天空，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沙粒，或许比沙粒还要渺小无用。
　　三天前在理塘，她和嘉措发生了争执，争执的理由，她回想起来觉得很懊悔也很羞耻，如果可以，她情愿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在顿珠家的民宿里，她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他们围在火炉前低语着，屋里的灯被熄灭，只有烧水的炉子还在发出脆弱的光芒。
　　章粤躲在一侧的房间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毛毡帘。
　　“你已经想好了吗？”顿珠问。
　　嘉措没有发出声音，章粤只听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她猜想是他点了点头。
　　“你的身体真的可以吗？你忘了去年你在路上的意外？你额头上的伤？”顿珠又问。
　　嘉措顿了一顿，道：“我已经想好了，顿珠大哥，巴塘那边有队伍出发，明天把你们送走我便过去。”
　　章粤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拽着门帘，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心一紧一紧地，她猜到了嘉措又要去朝圣，但听到他的身体状况时，她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手上失了轻重，门帘发出呲咔的绷裂声，外间的谈话声骤然消失，章粤没有动弹，半晌，只听见二人陆续离开。
　　她凝了凝神，乘务员已经推着车开始分发食物，她拿到了一袋面包和一小瓶矿泉水，她顽固地赌气似的拧开了瓶盖。
　　就像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她误以为自己惊扰了他的睡眠，黑暗中从一道窄窄的门缝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风雪。
　　就站在不远处，风灌入他宽大的藏袍，他转过身来，问道：“你听见了？”
　　她还是那样固执，又平添了些莽撞，“你眉毛上的伤是去年朝圣路上受的对吗？”
　　她见他不回答，“你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在朝圣路上受伤了，对不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颤抖地发了出来。
　　“我知道你父亲是在朝圣的路上肺病发作去世的。”章粤说完却又后悔了。
　　他只哦了一声，低沉的，冷淡的。
　　“你一定要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你和顿珠一样，也认为我会死在路上对吗？”
　　她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就像一头初出茅庐的荒原狼望着它的猎物那样。
　　她感觉自己也激动了起来，真是荒谬啊，到底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呢，凭着他们只见过几面的交情吗，凭自己在长青春科尔寺里那个怪异的梦吗，还是凭他们都清楚对方的情感呢？
　　她浅浅地吮了一口水，微微张开了嘴，以缓解高空飞行带来的耳鸣。
　　她觉得自己从未像这样莽撞，有一股从心底满溢出来的勇敢与炙热驱使着她，她强忍着前半段谈话带来的不愉快，仍旧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清楚，我也希望我没有误判你的想法。”
　　听到这话，他突然软塌了下来，那种强势的狩猎般的眼光暗淡了，他轻轻低下了头，眼神却仍旧愣愣地看着她，道：“你清楚我的试探，但不代表你可以替我作决定。”
　　“我没有，我只是想提醒你这样做的风险！”
　　“别把人想得那样单一。”他冷冷地，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凝视着她，她看见，一面高大的篱墙横亘在她的眼前，无法推倒，也不容拒绝。
　　他不再看她，转过身，向着繁密的黑暗处走去，她不由自主地起步跟了上去。或许是那天的风沙作祟，章粤在他面下做出承诺，她会回到理塘来，跟拍朝圣。
　　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冰凉的手腕，原本系着绿松石串子的地方现已空了，昨晚他急急忙忙回到家整理好东西，临出门是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下，她没有发觉，用了蛮力，只听手腕处蹦咔一声便扯断了，绿松石散落一地，她楞在门前，好一会才缓过来，跪在地板上一颗颗捡起。
　　她把散落一地的绿松石收拢在手心，32颗，她曾经无数次摸索细数过的手串，就像往事历历在目，其中流落的一颗已经不知所踪了。
　　四个小时的飞行，章粤落地甘孜，在行李转盘前焦急等待的时候，她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消息。她仍旧记得两天前回家时母亲脸上的欣喜，与转而被告知章粤已辞去工作要再次回到川西的惊惧，章粤出门的时候，她怒吼着：“你敢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键盘上敲打着：“爸妈，对不起，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就好，请你们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