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利波特斯

15、（七）

　　第二天上午，章粤起了个大早，她去找顿珠借了一辆摩托车，说自已需要到格聂镇上打个电话，顿珠起先并不同意，说要开车送章粤去，直到章粤提出多个理由并保证自己不会弄出什么岔子，他才勉强放心地给了章粤钥匙。
　　于是章粤迅速吃完早饭，背上相机包，跨上摩托车便出发了。她的小腿伤口正在愈合，不疼但是却总有一种痒的感觉，丝丝缕缕地在骨头里钻着。从赛马场到格聂镇约有近三十公里，骑摩托车要走上一小时，但好在跟着318国道走便好，这段路章粤也还熟悉，顿珠他们今天仍旧在赛马会上待着，章粤预备着不到十点就能到镇上，充电、打电话、吃饭，下午三点之前应该能上路，回来刚好可以赶上和顿珠他们吃晚饭。
　　她默默想着，脚上的油门踏板不自觉地越踩越深，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疾驰了起来，她将手机耳机拔开，用仅剩的电量外放着歌曲，放至高潮时也忍不住跟着唱了两句。
　　“I\'m gonna take my horse to the old town road,
　　I\'m gonna ride \'til I can\'t no more. ”
　　这是章粤特别喜欢的一首英文歌，高三时下了晚自习，她一个人骑车回家，到了小区楼下也总不愿上楼，非得骑着单车插着耳机循环播放在小区里绕上一圈放可满足，四下无人的夜晚，小区里遛弯乘凉的大爷大妈早已收摊回家，只有昏黄的路灯依旧为那不知是否会来的归人照亮着必经的一隅，蝉吱嘎吱嘎地叫着夏天，那时的章粤还有一个月便要迎来高考，迎来她人生中第一个自由而不自主的转折，那时她孤身一人站在小区院里的银杏树下，静静看着那翠生的叶子，她很坚定也很迷茫。
　　章粤知道自己是个很纠结的人，任何时候都是，所以她在做万不得已的选择时，往往采用排除法则，除去自己不论如何都不想做的，剩下的随便哪个都可以。高考出分后，章粤的成绩比考前预计得好一些，在志愿报录上有很大的选择余地，她的妈妈在区里文教机构任职，因有这层关系，章粤的高考志愿选择则有章母全程把控，她只需要在母亲询问时回答一句可以或是不可以就好，就这样，章粤糊涂也清醒地上了大学，录取到一个她不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的会计专业，不过她的父母倒是很高兴，他们觉得章粤高中数学很好，学这个专业不亏。
　　当然今天也是，她虽然和筱佳越好了电话，但往镇上去的路上仍旧在纠结着要不要和筱佳说，或是她已经迈出了一小步，要如何继续呢，突破还是就此打住，此刻的章粤并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能想象自己的生命中一片空白会怎样，也不清楚一旦坚定信念就这样走下去她将会面对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也都是可知的，她恍然间有了高三下晚自习时，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小区里晃晃悠悠时的感觉，很沉重也很轻松，就只是不由得把脚踩下去，驱动着转轴，满心期待地奔赴那个未知茫然的目的地。
　　一路无虞，章粤到达格聂镇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一刻，她在途径去年留宿的嘉措家位于公路旁那间房子时，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她将摩托车停下，徒步走下公路，就像10个月前那样，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熟悉的木门，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
　　章粤到达格聂镇后，便在塔前广场随意找了一家可以充电的小馆，给濒临关机的手机和相机电池都充上了电。吃过饭后，已过十一点半，章粤估摸着筱佳已经下班，便给她发去了一条消息，问她现在是否方便。短信发出后，章粤便出了小馆。
　　筱佳的电话很快打来，章粤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喂，筱佳。”
　　“嗯嗯，我能听到，你要跟我说啥呀说吧。”筱佳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章粤听到她熟悉的语气，便安心了许多。
　　“嗯，”章粤顿了一顿，“就是，没和你们说过，之前我过川西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藏族少年，”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这次回来后又遇到他了。”
　　“嗯，然后呢？”章粤听见筱佳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就是，”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1/3秒的心理斗争后，她鼓足勇气道：“筱佳，我记得五一前一天，在六隐山上，我和你说过，我不能接受齐烯不只因为我们差距太大，还有我在心里总觉得没有位置能留给他，我曾经以为是生活是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要出来放松一下，放松一下就好了，但我这次回来才发现，环境的变化并不能改变些什么，它只是让我更清楚，更明白自己的归宿在哪里，我在此遇见那个藏族少年之后，我便觉得我的心空了，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清空，而是好像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他，而现在向他打开了，我知道我一直在冒险。”
　　“筱佳你先别说话，我知道我这样挺傻的。我真挺矛盾的，也真的够罗曼蒂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自作多情，或许是的，但我感觉我们都是被命运选中的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鬼使神差地和他一起冒险了，这回我刚到理塘那天，在温泉池子里差点缺氧昏过去，我感觉也是他救的我，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总觉得命运在暗示着我什么。”
　　“筱佳，我从前以为自己很独立，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样，我的内心一直在下意识地依赖他，我挺矛盾的，我真矛盾。”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传出声音来。
　　“章粤，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章粤的鼻头一下子酸涩了起来，她感到自己因情绪激动而有些眩晕，于是就此停下了脚步，平顺呼吸后，开口道。
　　“谢谢你，筱佳。这两天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去年见他的时候我还只当他是小孩，今年竟然变化这么大，如果那天他没有听见我的呼救，可能我差不多就交待在这里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真好，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运气好烂，可是一切都很无奈呀，我并不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现实，几天后我又要回家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他，我们的缘分或许只有这短短的几天，只存在于这高原之上。”
　　“章粤，你别这样悲观，我明白你，我一直都懂你向往的是什么，既然生活给你你这个机会，你把握住就好，你只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你就能知道要怎样做。还有！你差点见不到我了这件事居然瞒了我这么久！下次有什么事情不行再瞒着我！我就算高反也要飞过去跟你在一起！”
　　“嗯，好！”章粤的鼻头被酸涩感充斥着，豆大的泪珠也禁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她回想起小学被班上的坏蛋男同学欺负时，筱佳挺身而出为她出头时站在她身前的样子，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但她的脸庞仍旧高高昂扬着。
　　和筱佳寒暄着，章粤不知不觉便走到白塔下。筱佳在电话里说：“好了好了，领导找我了，等你回来我们再聊。”
　　章粤道了一声“好，拜拜”便挂了电话。周身顿时安静了下来，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拖家带口去了赛马会，午后的街巷格外寂静。章粤默默地走着，不时举起相机拍上两张，她轻轻抚过身侧的转经筒，将木把手推动，经筒坚硬，触感冰凉，章粤不由得将整只手掌都贴到了经筒之上，恍惚间她侧身望见，少年嘉措正转动着经筒，举步向她而来。她不由得昂扬起了笑容，可再一看，眼前却空无一人。她的神色不禁凝在了一起，她恍然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