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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铃兰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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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邺城还有十几里路,姜越岚便觉得连口中空气都祥和轻松起来。那人流如织、花鸟活泼,连秃脑袋的梧桐树都似有了生机。待一脚踏过邺城城门的门槛,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
送别两位护送侍卫,姜越岚更是卸了将军府小娘子的架子,如耄耋老人背着手,东瞧瞧,西望望。虽说只隔了三两天,却看什么都觉得煞是新鲜。
潮音顺着她性子跟了几步,却发现她是有意拖时间,便扯着姜越岚的胳膊一路快步向前:“走快些吧姑娘,府里定是日夜候着我们了。”
“她们老老少少要我趟这危险的时候,就该料到此刻的担惊受怕。”姜越岚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手,那一晚的鲜血,她的、二殿下的、还有不知名的侍卫的,混作一团犹在手上。当时不觉得,此刻却愈发后怕起来。
“唉,罢了,都是我自找的。”姜越摇了摇头,呼出一大口气,算是丢了心中情绪。随后她将两只手摊平摆在潮音面前,道,“替我拆了这包扎吧。”
潮音不应:“姑娘,这伤还没好透呢。”
“无碍,早就不痛不痒了。倒是缠着这么厚一圈,免不了要被阿娘问东问西。”
“姑娘便是毫发无伤,夫人也免不了问东问西啊。”潮音一边解那包扎,一边碎碎念了一声。她手脚不如百宁那般温柔,偶尔扯到刚结好的痂,惹得姜越岚不得不咬唇忍下痛楚。
解下的碎布条子被潮音麻利地滚成了一个黑色布球,姜越岚看得手痒,于两手间丢来丢去地把玩了几下,潮音见了,小声数落道:“姑娘怎的不嫌脏的。”
“我发现你这越长大,口齿越刁了呀。小心我一个不爽将你嫁出去!”
潮音当即扮成苦瓜求饶:“姑娘饶了我吧。我年纪尚小,武功、做人都未习得精髓,若草草嫁了,岂不白费姑娘多年栽培。”
“算是个明白人!”姜越岚得逞地哼哼了起来,随即将布球丢还给了潮音:“且好好收着吧,此乃皇子之物,便是碎了烂了也比你我加在一道贵重。啊——”还没说上几句话,姜越岚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两个呵欠一打,只觉肩颈酸胀、浑身乏力,连眼皮子上都像是挂了千斤坠。
几日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开始给她颜色瞧了。
“回府!”她大手一挥。
话音未落,却被人喝住:“姜越岚!”
姜越岚撑开眼皮子定睛一看,竟是姚年贞,她心中窃喜,对潮音道:“得,这下有现成的干净马车了。”说罢,她一骨碌钻进姚年贞的马车,等那帘子彻底放下,她便二话不说地躺倒了。
“嚯,累死老娘了。”姜越岚四肢摊开,是彻底不要贵女姿态了。
姚年贞满脸诧异,压着声音轻轻问道:“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方才我唤你唤了那么多声,你都听不见。还有你这衣裳,怎么弄得又皱又脏,成何体统。”说着,看不下去的姚年贞揪起了她衣衫的一角,本想替她拭掉一些污泥,哪晓得擦完一角还有一角,整个裙边如同在泥潭里滚过一遭,只好弃了。
姜越岚张了张嘴,几天几夜的故事最后归结为四个字:“说来话长。”
“莫不是城南……”
“那倒不是!”提及城南,姜越岚撑起身子坐直了道,“城南的货后来都估清了,待我盘好帐,便将贞姐姐的分红亲自送上门。”
“不急的,你莫要说得这般一板一眼。”
“亲姐妹,明算账。这个道理总是亘古不破的呀。对了,贞姐姐今日出门所为何事?若还要见人的,便同我坐得远些,沾上这些泥泞可就要失礼了。”
“一言难尽。”姚年贞亦是四个字。
***
姚年贞今日被家中推出来相见燕州刺史之子。自打过了碧玉年华,家中也不是头一次有人上门说亲,由官至商,后母几乎是来者不拒。父亲虽未在明面上催促姚年贞出嫁,但他亦不曾阻拦后母,只是叮嘱道,那吃花酒的不要、去赌坊的不要、性情残暴的不要、目不识丁的也不要。
大抵是怕没谱的女婿会碍了他清清白白的官路。
刚巧,眼下这位燕州刺史之子从头至尾符合父亲择婿的要求,听媒人讲,他是个老实本分之辈,懂诗书、脾性善,不染半点恶习,在燕州名声极好。后母每隔几日便要拿此人出来念一念,姚年贞迂迂回回地推了好几回。她心想着,自己与亲人缘分薄,总不能姻缘也是得过且过,那岂不是如姜越岚说得那般“活过一世,却不知活了个什么名堂”。
可惜呀,推来推去,不过是在推却年华。
她心中属意之人,心有抱负于天下,儿女情长于他而言,是海里的一滴水、树上的一片叶,可有可无。
也不算没有争取过,某年于满园相遇,因姜越岚相激,她难得撑大了胆子故意在他跟前丢了块帕子。那块帕子的样式她至今都记得,雪白的底儿,方方正正,四角绣着金线蝴蝶与盛放牡丹,右下角的牡丹背后还故意藏了块岩石。
恰是这块石头,让姜越岚一眼猜出她的心意。实则最初绣这块帕子的时候,姚年贞只想要绣这一块坚硬的岩石。她最喜清雅孤高之物,不知怎的,独独想给他一份繁华热闹。至今想来都要脸皮发烫。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她瞒瞒藏藏没有同姜越岚说过。他确实捡起了那方帕子,可他转交给了顾妧,不出三日便回到了她手里。
此番他去往各州督查均田制的执行,一去便是一年多。临走前,她翻来覆去不能寐,最后借着接济流民的由头,与他在城门口偶遇了一番。
她是那么拘谨、害怕,仿佛周身被红线缠满。她每句话都说得战战兢兢,很快便将所学所知的一切体面话用尽,最后她使出十二分的勇气问他:“顾三郎,我心忧民生,等你回了邺城,能不能同我讲讲民间百态。我虽是女子,也想尽一份力。”
他应下了,他居然应下了,他明明应下了,应得好好的,可他失信了。
顾雪岩回邺城的事情,姚年贞还是从顾妧口中得知的,而知道的那一刻,他早已再度奔赴他方。
水中月,镜中花,求不得。姚年贞因此应下后母,只盼这位燕州刺史之子能与媒人口中的模样有六成相像便好。
倒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整洁之人。
只是三盏茶后,这位郎君将姚年贞“框”了起来。
他道:“你这样穿便挺好,邺城好些个小娘子扮得红红粉粉的,我瞧她们总归要惹出事端。不过你这穿得也太素,我以为青兰之色最佳,你不妨多穿穿。”
他又道:“如今世道不宁,多有歪风恶习,你们小娘子还是呆在府中赏花作诗最好,免得遭人伤害。”
他的话也不算穷凶极恶,但听在耳朵里难受极了。姚年贞还是想保住这一双耳朵的,心中便有了主意。
忽有人,如游于荆棘丛中的白蛇,破了厢房的门,眨眼间便坐在了燕州刺史之子的身边。“这位郎君,方才你说你喜欢青兰之色?”她声音魅而不妖,更有几分隐约的威慑。
只是这位燕州刺史之子是发现不了了,他便是有十颗心,十颗心也都统统落在了白蛇女的脸蛋上。
姚年贞心中暗暗呼了一口气,如此也不必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发他了。
“郎君,你喜欢这件,还是这件,或是这件呢?”白蛇女指着她身后的婢女,婢女正提着三件青兰的衣衫,从西往东,由浅入深。
眼见着燕州刺史之子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了,又道貌岸然起来,咳了一声:“都好。”
“那便这件好不好?”白蛇女的指尖正打着转,像极了在哄小孩玩。
“嗯,可以。”
白蛇女忽地发出一串铃铛般的笑声,而后一瞬冷了神色,撑在桌上懒洋洋地吩咐起来:“都听见了吧,这位郎君最喜欢这一身,还不赶紧替郎君换上,教邺城百姓瞧瞧他的英姿。”
“你可知道我是谁!”燕州刺史之子此时被人架起了四肢,只能狰狞着面孔呼喊。
“呵,你是谁?父皇不曾提起过你,我又怎会知道呢。”
此话一出,姚年贞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你莫怕。这蠢人胆敢找你算账,我要他下半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听姚年贞说完今日之事,姜越岚来了精神,高举双手喊道:“什么!竟有郎君穿着小娘子的衣衫满街跑,我要看!我要看!”
“敢情你就听了这一句!”姚年贞睨了她一眼。
“这一句最有意思嘛,旁的那些听起来就教人窝火。不过,公主殿下多年之前就前往龟兹和亲了,莫非龟兹国国王真如传言所说驾鹤西去了,那她不是也该留在龟兹做太后嘛。”
“天子家事,不得而知了。不过我以为公主回大齐,总比孤身在外要好。”
“那是自然。你瞧苏澈比我们还要大一些,他的父皇……”光是想想,姜越岚就能把脑袋摇歪了,“想当初公主可是我们邺城的第一美人,野草插在她发间都能立马变绿翡,若不是那年太后病急如山倒,她……唉,对了,公主如今依旧那样美吗?”
“自然是美的,只是美得不一样了,如——”姚年贞沉思良久,才磨出一个词,“脱胎换骨。”
怕是在龟兹被逼着扒了一层皮吧。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心知肚明。
“不过公主回来了,于我们也算好事一桩。眼下除夕家宴的宫服已经在赶制了,既留下了从前万缕坊的大师傅,也请了尚衣局的女官,说不定宴上便有人想要借题发挥。如果我们能预先令公主满意宫服,届时她只言片语,想是能平息事端的。”
“我以为某人只会帮着她六哥哥的娘亲。”姚年贞揶揄道。
“非也非也!”姜越岚双手合十,虔诚置于胸口,“民女只求来年无风无浪,万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