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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祭礼 ...

  •   招魂幡高高挂起,在秋天的冷风中,时不时懒倦地翻起一个角,又随风飘下。

      “殿下,老夫人起身了。”阿芷摆早膳上来,轻声回禀道。

      栾和君满身缟素,一头乌发高高挽起,着了银篦子和牙梳,最后簪起一支珍珠步摇,起身离开菱花镜前。

      “殿下,多进些吧,补补身子。”阿芷忧心地为栾和君揭开一盏牛乳红枣羹。自送走九殿下,长公主没有一夜安眠。好在今日场合是主持亡夫祭礼,不必多么容光焕发,阿芷才不必细细傅粉装扮,掩去她眼下乌青和苍白面颊。

      栾和君接过白玉盏:“是要多进些。”她看着外面熹微的天光:“这天,才刚刚亮起来呢。”

      今日是霍平霜的百日祭礼。栾和君是他的未亡人,理应大开府门、招待宾客、安排吊唁。这种场合,霍老夫人作为长辈,可在可不在,她今日一同早早起身预备待客,是为了栾和君,也是为了霍平霜。

      当日霍老夫人说起太后要将栾珏接回宫中抚养,不然就过继给霍家为继嗣一事,栾和君惊怒后很快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论起人之大伦,最有话语权的是她这位名义上的婆婆,霍家的当家主母。

      对霍老夫人来说,有一个继嗣未必是件坏事。霍平霜这一支是霍氏大宗,偏偏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他无嗣而亡,长房绝了香火,待到霍老夫人和栾和君都不在了,财产地位终究会被其他小宗替代。如果以栾珏入嗣,那么长房香火有继,他从此对皇帝再无威胁,而栾和君也一辈子牢牢和霍家绑在了一起。

      一旦霍老夫人松口,那么栾和君作为没有生育子嗣的霍家媳妇,所有的抗争都会变得微弱无力。

      然而人心,并无法只以利害论。

      “老夫人不会同意的。”栾和君那日这样笃定地安慰忧心不已的叶嬷嬷,“别忘了,霍平霜因何而死。”

      是皇帝,因为忌惮栾和君姐弟,一道圣旨将霍平霜调去战场,才让金娇玉贵的霍家小公子殒命沙场、尸骨无存。从那一刻起,他就将霍老夫人推到了栾和君这边。正是因为霍老夫人和皇帝之间横亘着这样惨痛的杀子之仇,栾和君才敢婉转地向霍老夫人寻求庇护。

      这个吃斋念佛了大半辈子的慈悲妇人,并不愚蠢,更不软弱。血亲丧命的仇恨,足以把她和栾和君这个便宜儿媳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栾和君一勺勺饮尽温热甜润的红枣羹,净了口,站起身走向抚宁侯府正厅,脊背笔直。

      霍家是清流望族、累世公卿,族亲、朝臣、名士,纷纷上门吊唁致意。

      只是在这些人眼里,只剩寡母弱妻的抚宁侯府,大略也和庭前的那面招魂幡一样,飘飘摇摇,无所凭依了。

      栾和君一身素白衣裙,不施粉不描唇,眼角眉梢噙着一分哀苦两分憔悴三分自若,在公卿大臣间来往周旋。

      丞相苏昭,大司马丁可晟,光禄卿霍鸣,其余各部主事、大夫、郎将,都陆续来与栾和君叙话。这些人是栾和君在做公主时就在父皇的未央宫中见惯了的,对年长的苏丞相落两滴女儿泪,垂眸叹息;对年轻的大夫郎将们深深回礼,强绽微笑;对同为霍氏族人的光禄卿只轻轻喊一声:“堂兄有心了。”

      往来人的目光,任他是谁,都要在这位年轻的、楚楚动人的抚宁侯夫人、嫡长公主身上停驻片刻。

      霍老夫人多招待些霍家的门生故旧,一面垂泪追忆独子生平,一面又赞儿媳能干纯孝,一片恳恳切切的慈母心肠。

      时近晌午,栾和君侍奉了霍老夫人用膳,自己在回廊上坐下,暂歇片刻。阿芷捧了一盏枫露茶来,栾和君摆摆手,瞧她一眼:“如何?”

      “厂督大人还未到,也没有帖子上门。”

      栾和君于是更加烦躁。白敞沉得住气,她却等不得了。

      “殿下,先去用午膳吧。”

      “不见他,本宫如何安心?”栾和君把手里的帕子揉成一团,跟自己赌气一般一甩手往后廊去了。

      阿芷只道她是心烦要回卧房歇息,向前跟了两步,却见走廊一侧的书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伸出一双手将栾和君一把拉了进去。

      “殿下——”阿芷一下扑到紧闭的门边。里头却再无动静,片刻,只听栾和君道:“你下去。前头若有人来,请老夫人照会。”

      阿芷隐约猜出了那人是谁,亦不敢多话,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一门之隔,栾和君瞧着白敞冷笑:“厂督大人还真是喜欢独辟蹊径。”

      “若不如此,怎么能知道长公主如此牵挂咱家呢。”白敞笑得很愉快。他今日没有穿官服,一身缥碧色长衫衬出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他伸手托起栾和君的下巴:“你今日格外憔悴。”

      “今日是亡夫祭典,本宫自然伤心憔悴。”栾和君神色自然。

      “长公主这话不老实,咱家恐怕你连霍家小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白敞不以为然,“长公主有空为死人伤心,还不如先想想活人如何自处。”

      栾和君不语。

      “惜长公主不与咱家交心,咱家也只能把九殿下送回宫中抚养了。”他长叹一声,拂袖便走。

      “厂督留步。”栾和君被他逼得无法,“你早就知道太后要将珏儿要回去?”

      白敞顿住脚步,饶有兴味地转身看她。

      栾和君伸手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厂督——”

      这女人真是上位者做惯了,以为稍稍软下口气便算是示弱臣服,白敞压下她的手:“两次三番,长公主说话总是这么轻巧。”

      “我不是先帝,长公主也不是在要糖果吃。”白敞心情略好地想起她更年少的时候,拉着先帝的衣襟撒娇要奶酪果子吃。那时他还是在随侍末尾的低等小太监,只敢偷偷抬眼看着那个骄傲明媚的小公主,被她光华灼灼的神气和笑容晃晕了眼睛。

      此刻眼前却还是同一个人,只是笑容不再,五彩辉煌的凤凰华袍换成了惨白惨白的素衣,镇定地看着他问:“厂督要怎样?”

      白敞把思绪和目光都聚集在面前的栾和君身上:“求我。”

      栾和君屈膝行女儿礼:“求厂督相助。”

      白敞不为所动。

      栾和君咬牙,躬身长揖:“栾氏女求厂督相助。”

      白敞只作不闻。

      片刻的僵持,栾和君的膝盖陡然卸力般弯下去——白敞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哟,咱家可不敢生受。”

      他的另一只手也环住她,贴近她的身体:“长公主惯会装傻的。”

      栾和君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虽嫁做人妇,可是命运造化,丧耗连连,她不曾与夫君一夕亲近,便成了寡居妇人。那日在御花园中,她被皇帝这样相逼,一心只是厌恶愤怒,并不如今日这般心慌意乱。七窍玲珑的皇家嫡女精于谋算,偏偏没有学过情爱这盘棋局。

      “厂督,”白敞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让她的声音也开始打了颤儿,“本宫身负国孝、家孝、夫孝,三重孝在身,厂督也不忌讳吗?”

      白敞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的模样:“倒也是。”他看着栾和君笑了:“那你自己来。”

      栾和君无措地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慢慢晕出一抹红色。

      白敞伸手一勾,扯松她的腰带,一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白色的宽大腰带逶迤伏地,接着是白色的外袍、白色的襦裙、白色的中衣,最后一抹红飘下来,她站在他面前,莹润玲珑,是一截剥好的嫩笋芯儿。

      秋日萧瑟的寒意从窗户缝儿里逼进来,栾和君微微发抖。她咬住下唇,昂起头,泪花在眼眶里转啊转,死活不肯掉下来。

      白敞衣冠整齐,抬起手,用手背顺着她的嫩白的脸寸寸拂过。栾和君于是抖得更厉害,眼神躲避地落在地面上。

      “厂督,”她抓住他游走的手,“这里是书房。”

      “那又如何?”白敞这样说着,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停下。

      二人身后的博古架上摆着诸子百家,蓝纸线装、黄缎锦匣、竹简木牍,在一片盛情春景下一齐静默无声。楠木书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出细密的金丝,流畅婉转,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来自笔墨、木头、和女人。

      白敞挥手拂去桌面笔墨砚台,将栾和君轻轻一推:“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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