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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更衣 ...

  •   这一处宫阙在御花园西南角,地处偏僻,寂静寥落,比之方才巍峨华丽的寿安宫低矮陈旧许多。往日紧闭的大门此刻洞开,一个高瘦白净的妇人在雨中亲自迎了出来:“长公主,白大人。”

      栾和君眼见她居处破落,已生心酸,上前福了福身喊道:“冯娘娘。”

      先帝膝下子嗣不丰,幼多夭折,除了先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栾和君和九皇子栾珏,其他成年的子嗣只有如今太后秦氏所出的皇帝栾瑞,和冯太妃所出的三皇子栾瑛。栾瑞即位,栾和君以嫡长公主之尊,背靠霍家全族声势,带着栾珏尚且过得如履薄冰,这位冯太妃的境况大概也可想见一二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挽了手,只一眼,便读出彼此心酸苦楚。然而二人还未叙话,白敞先开了口:“请长公主更衣。”

      栾和君欲言又止,冯太妃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去吧,先前白大人来传话,就把衣裳都备好了。”

      白敞引栾和君入内室。

      佛龛里一尊白玉菩萨低眉笑看,一派圆融,大慈大悲。几支线香燃到一半,灰白的残烬歪斜,摇摇欲坠。飘出几缕渺渺白烟。

      并无他人。

      白敞扶着栾和君在妆台前坐下,为她取下头上珠翠。她浑身湿冷,满心警惕;他躬身贴近,慢条斯理。

      黑发荡下,白敞轻轻提起她宝蓝色外袍的衣领,栾和君站起来张开双臂,任他揭下外袍。藕荷色的腰带接着滑落,她湿漉漉的,在失去束缚的宽大衣裙里显出一种平日罕见的娇弱。白敞转到她正面,为她脱下襦裙。

      栾和君只剩一身素白亵衣,一如身后那尊白玉菩萨。白敞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一寸寸抚摸她,栾和君忍不住在这种无形的力量下颤栗。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脖颈,替她拢好散落的长发。白敞的手湿滑温热,栾和君想起他那只白猫。昨夜卧在白敞膝上的那只白猫,有着一双蓝幽幽的眸子,用它同样湿滑温热的舌头,舔舐她的手背。

      她猛地拂开他的手:“不必劳烦厂督了。”

      “已然是劳烦了。”白敞颇觉好笑。这位嫡长公主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可如今是她主动低头,又不肯伏低做小;手中亮出底牌,又不知哪里是不是还藏着一张。

      身家性命拿在手里和人玩牌,以天下河山为注,如何不各怀鬼胎?白敞逼她坦诚,她等白敞表态,只是你推我拉,暧昧不清。如同这衣裳,偏偏脱到一半。

      栾和君走到柳木屏风后,自去宽衣。白敞留在屏风外,静静等待她。

      “昨夜宫宴,太后为何会突然昏倒?”
      “哦?咱家以为,长公主要先问九殿下好不好。”
      “珏儿在厂督府上,好不好都是厂督的事,本宫问他何干?”
      “长公主好气魄。”
      “厂督还未答本宫的话。”
      “太后娘娘上了年纪,吹了风,吃了酒,一时不适而已。”

      栾和君未着寸缕,用软布一点点擦干身体,听屏风那边白敞摆明了糊弄她,也不恼:“是啊,太后娘娘可是上了年纪了。”

      白敞便听出一些趣味。

      那头栾和君的声音又清清淡淡地传来:“劳厂督多加照拂。”母后死后,她母女在宫里的亲信被清理一空。可白敞,于宫中人事上,不说全盘尽收,起码能与皇帝太后分庭抗礼。

      心倒够狠。白敞于是欣然应道:“自然。”

      太后秦氏出身小族,身后并无强大的母族力量,她死活与否,对白敞并不重要。可是对栾和君来说,这妇人身上背着暗害双亲之仇,不共戴天。

      白敞应了栾和君这桩事,两个人便都有些微妙的松弛。

      衣裙窸窣,栾和君穿了冯太妃年轻时衣裳,转出屏风。

      她坐回妆台前,白敞俯身为她绾发。

      线香燃尽,脱了力一样寸寸倒塌,瘫成一堆灰白的余烬。

      栾和君回到正厅时,冯太妃已备好了热茶。她将茶盏捧在手里暖着,环视四周,陈设奴仆,竟连朝中普通臣下还不如。

      她叹气道:“冯娘娘——”

      冯太妃苍白的脸上便浮出一丝苦笑:“长公主见笑了,连一盏好茶也不能招待长公主了。怎么不见白大人?”

      她探询的目光瞧着栾和君。

      “想是有事要忙,先走了。”栾和君对她更深的疑问只作不觉,只答了这一句。“这地方这样简陋,冯娘娘还住得惯吗?”

      “不惯也是惯了,只是这里离冷宫近,里头的人发起疯来......”冯太妃不再说下去了。

      先帝生前得过宠的几个嫔妃,都被太后以各种由头发落去了冷宫度日。冯太妃日日听着她们哭喊哀嚎,以人推己,怎能不心惊恐惧,日夜难安。

      栾和君“哦”了一声,轻声问道:“都还活着吗?”

      冯太妃忍不住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场景:“不,先帝的恬嫔,前几天上吊死了。”

      恬嫔。栾和君记得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人长得小小的,玲珑可爱,做得一手好点心。栾和君最后一次见恬嫔,还是出嫁前,恬嫔来与她道喜,亲手做了一盒七色花糕,笑着递给她说:“贺公主良辰吉时、得嫁良人,愿公主夫妻和睦、长乐未央。”

      她喝了一口茶,让热热的茶水暖进自己的肺腑,亲密地凑近了冯太妃:“冯娘娘,与我多说一些——”

      临走前,栾和君挽着冯太妃的手一同走到院中,低声道:“三哥哥在封地很好。”

      冯太妃一下攥紧她的手,栾和君安抚地回应她:“如今太后不许宫内外通信来往,我想冯娘娘必然挂念三哥哥,因此多这一句话。”

      这是她来见冯太妃的第一要紧事。

      只是她的盘算也已经被白敞算了进去,栾和君因此就更加只许成不许败。

      冯太妃的手已经发起颤来:“可是北疆战事,长公主——”

      行三的栾瑛自小敦厚老实,才干平平,皇帝也正是因此才容下他,一道圣旨封到临近北疆的荒凉之地为安王。

      栾氏王朝与北狄的势力在北疆一带犬牙交错,几十年来刀光剑影进进退退,如今朝廷军力衰微,只怕北狄一个胜仗推进数百里,栾瑛再是凤子龙孙大栾王爷,也要成了刀下亡魂。如何安?如何王?

      “冯娘娘,你和三哥哥一个宫里,一个边塞,只有一头好了,另一头才能好。千万保重自己。”栾和君情真意切,点到为止。

      埋一颗种子,一根线,要用时手上才有东西可抓。

      她辞别冯太妃,沿小道快步出了宫门。

      霍府的马车还等在皇宫外,霍老夫人端坐车内,想是已经出来多时。此刻见栾和君换了衣衫,关切道:“无碍吧?”栾和君摇摇头,只觉得疲惫。

      霍老夫人让她坐近些,语调平静道:“今日太后与我说,要将九殿下接回宫中抚养,想是不日便会有正式的圣旨下来。”

      栾和君一颗心猛然坠下去。

      “太后说,你只是九殿下长姐,又是孀居妇人,膝下无子,独自抚养幼弟,于礼制不合,也叫人看皇家的笑话。”

      这都是实情,栾和君辩驳不得。当时她能把栾珏抱回府来,也是因为父皇新丧,朝野混乱,而栾珏幼小,百般不适,她在大殿上当着百官群臣叩首哭诉,才在太后和皇帝手下争出一线生机。

      如今新皇登基数月,局面平稳,是到了腾出手来料理她的时候了。

      “婆母——”栾和君喊了一声,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好孩子,你不愿意,是情理之中。”霍老夫人抚着她的背,“你执意不愿,我自然帮你。霍家门生故旧,能说得上话的,都会在朝上说话。只是——”她顿了顿,“长公主可还记得前朝宣王故事?”

      前朝宣王故事!

      前朝桓帝以庶子之身继承大统,即位后大肆屠戮手足,他同父异母的嫡出幼弟,被一道圣旨过继给无嗣的宣王,自此没了正统血脉玉牒,只沦为宣王一系的旁支。

      栾和君觉得难以置信:“我若不愿将珏儿交给宫里抚养,难道——难道太后要把珏儿过继给霍家不成!”

      霍老夫人沉默着认可了她的话。

      “荒唐!珏儿是父皇嫡子,怎能过继给外姓?他是我的亲生弟弟,怎能过继给我作继嗣?简直罔顾人伦!滑天下之大稽!”栾和君瞠目之后便是盛怒。这种无耻想法被皇家提出来,实在是过于不要脸了。

      霍老夫人十分理解栾和君的愤怒,等她略略平息后才道:“长公主要讲人伦礼制,就要归还九殿下;长公主执意抚养九殿下,便直不起腰来与人讲人伦礼制。”

      “是,媳妇知道。”霍老夫人一字一句都在理,栾和君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只是她没想到会这样快,也没想到皇帝和太后能想出这样强盗的伎俩。

      这是一条两头堵的路,逼着栾和君自掘坟墓自投死路。

      将珏儿交还太后,小小孩儿必定非死即伤,只看快慢而已;将珏儿出嗣给霍家,更是要斩断他皇家血脉,绝了他大位之路,摘了姐弟两个正统名分,到时一个拖着幼儿的年轻寡妇,不是任皇帝搓圆捏扁?

      这一盘死棋,栾和君必须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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