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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杯酒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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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病了?”
宁楚林点点头,拥着毯子说:“是病了,也是对外的托词。跟羌族这一仗打得太急,先前胸前中了两箭,没养好,又有些伤了肺腑,回京之后就都激出来了。”
江平不知该说什么。
照理来说,如今权臣倒台、皇帝亲政、朝内太平,以他的立场应该拍手称快的,但想起出征前的对话,他却高兴不起来。
南蛮的战事拖的时间更长,他回京在宁楚林之后,听说宁楚林与尚书台的变故之后,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便一时间也没去见宁楚林。偶尔心底也会升起为宁楚林感到不值的念头,却又很快被他死死压住,他忠于陛下,却是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直到白御到他府上,托他给宁楚林带封信。
江平干脆把信拿出来,交给宁楚林:“伯武说他不方便亲自来见你,就托我来了。”
宁楚林接过信封,一边拆开一边叹了口气:“也确实,如今还有几个敢来看我的?”他手下的人已经被下了严令,不能与他有任何牵扯,白御也不例外,至于其他朝臣,这时候自然是不敢引火烧身的。
宁楚林很快看完,将信纸凑到手边案几上的烛台烧掉,犹豫片刻问:“你知道信的内容吗?”
江平摇头:“他给你的信,我没看。”
宁楚林心下暗松了口气,只摘着信上无伤大雅的内容说:“我回京之前,伯武给我发了信,告诉我曹彬定了死罪,那时我就知道,我在京中所有明面上的人——就是陛下知道的那些——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了。”
江平难免心有戚戚,宁楚林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知道,自然便知道如曹彬这些人,对皇帝其实是没有危害的。
“我多少还留了几个暗地里的人,我当时下了令,保住曹彬与其他受我牵连的人的家人,且在我回京之后要撇开与我的一切关系。他写信给我就是回禀这件事的。”宁楚林想了想,支使他,“帮我拿纸笔来。”
江平依言去取了。
宁楚林歪在榻上,写了一整页的名字:“这些人是已经被陛下知道的,虽然我已经交代过了,但以防万一,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这边的布置有不足之处,你尽可能保下他们的家人。”
江平扫了一遍纸上的名单,心下骇然,这些人里头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而但凡是他知道的人,在他既往的印象里,都是十分能干的纯臣。也是因此,江平答应了这件事,将这张纸叠好,妥帖收到袖中。
“如果有机会,把伯武调到边疆戍守,远离京城,保全下他。除了探听传递一些消息,他没有帮我做过什么事,只是他毕竟算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交往太近,我怕陛下未来会牵连。”
江平知道白御为人,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这两件事交代出去,宁楚林便踏实下来了,至于白御信上提到的其他事情,他不便与江平说。
江平说:“你之前让我留心南蛮突然挑起战争的原因,这我没大查清楚,却听说是南蛮主动与羌族联合的,俘虏了个他们曾经派往羌族商议战事的使者,只是还没来得及审就自杀了。”
宁楚林摇了摇头,敷衍道:“无妨,已经打赢了,原因就没那么重要了。”
江平却皱着眉头说:“可是这人是个汉人。他为什么叛国呢?”
宁楚林摆了摆手:“人死了,仗也赢了,想这么多没用。”
江平却在此时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你之前对这事最在意,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是你知道什么?”
宁楚林知道自己敷衍的表现根本骗不过江平,只是他这时已经实在懒得编什么谎话了,便坦率承认:“我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南蛮突然犯境这件事的隐患已经过去了就行。”
江平对他的隐瞒很是不悦,却也没法逼人说什么。
宁楚林兴致缺缺,江平也不知该说什么,二人相对无话,江平起身欲走,便听宁楚林说:“麻烦你见陛下的时候带个话,就说我想见他一面,问几个问题。”
江平尚且不知宁楚林的处境,便疑惑道:“你自己进宫去见不就行了?”
宁楚林笑着摇头:“陛下让我在家养病。”
这么一说,江平才明白,宁楚林这是被变相地圈禁了。
“你……”江平想说什么,又只重叹一声,“我帮你去劝劝陛下,你手下人都散了,没必要这么圈禁你。”
宁楚林连连摆手:“不必,你闯我府门就已经会让陛下起疑心了,没必要替我说话,我只想见他一面,问几个问题而已,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好求的。”
“好。”
宁楚林一直在家等到了冬天,又是一个下大雪的日子,皇帝见他了。不是在宫中,而是皇帝微服出宫,来了他这宁国公府。
而就在这天中午,曹彬刚刚被斩首,血直溅在雪里。
宁楚林不能出去,却让管家帮他去看了。
如此大的雪,宁楚林却没有躲在屋里,而是一直立在院子中,身后的小厮拿了把伞,想给宁楚林打上却被屏退。直到管家回来,小厮才对他投以求助的目光。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宁楚林问。
管家说:“没有,曹大人走的很坦然。”
“那就好。”宁楚林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家人,并且托江平将此事告诉了曹彬,他走的时候应当没什么遗憾了。
想到这里,他蹲下身去,从地上掬起一捧雪。虽然近来身体不好,但到底是个年轻力壮的武将,在雪里立了这么久,手还是温的,片刻雪便化在了手里。宁楚林把水撒到地上,垂着头喃喃自语:“他的血落在血上,应当能化开一片血水,只是这雪不停,天这么冷,一会儿功夫就能再冻成冰。”
管家知道宁楚林心情不好,轻声劝解:“主子,您已经尽力了,曹大人能瞑目了。今儿雪大,您回屋吧。”
宁楚林刚站起身来,就见一小厮跑过来,身后还缀着一个走得不紧不慢的人。
“陛下这是来看我笑话的?”宁楚林懒得行礼,面无表情地问皇帝。
“楚林有什么笑话好看。只是太尉跟朕说,你想见朕一面,今日得空就来了。”
宁楚林低垂眼眸,做了个手势:“陛下里面请。”
到了厅里,小厮给上了茶便退了下去,只剩管家在屋里伺候。宁楚林偏头对他说:“你也下去吧,把门关好。”
管家见皇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主位上品茶,便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宁楚林没心情再和皇帝兜圈子,直言问道:“陛下想过这一仗如果打败了的后果吗?”
“朕相信你能打胜。”
这便是承认了。
宁楚林惨然大笑,他在边关时便有猜测,而回来之后白御传给他的信件更是证实了这一点。正是因此,他才对江平一再敷衍。江平是个忠臣良将不假,但南蛮这一仗牺牲了多少人,战场有多惨烈,他这个主帅一定是最清楚的。宁楚林不能让江平与皇帝心生嫌隙。
江平不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因此在宁楚林看来,他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他是否会因为此事对皇帝有意见不重要,但这个多疑的皇帝一旦看出江平知道这件事,便早晚会处置他。
就算不为这大齐江山谋划,宁楚林也得替江平考虑一二。
宁楚林笑到咳嗽不止,半晌才抓着椅子的扶手,眼中带了血丝,声音喑哑:“陛下相信我的本事,却不相信我这个人。”
皇帝看着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和情感:“江山是朕的,由不得朕信与不信。”
宁楚林慢慢点了点头,瘫坐在椅子上,闭了闭眼睛,“陛下知道,王司徒临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是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告诉我,过不了两年我就会明白了。如今算来,正是两年。如今,我倒是明白了。”
“楚林是功臣,朕怎么会让你死呢。”皇帝慢声说,“曹仆射等人治了罪,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楚林可是朕的宁国公啊。”
宁楚林睁开眼睛,目光空洞:“陛下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做不成周公吗?”
皇帝眼神变幻莫测,沉默良久,最终才平静地说:“朕不是父皇,也不是长兄。”
言外之意,先帝与颖王是看着宁楚林长大的,可以给他信任,但皇帝不是。
宁楚林死了心,只觉得自己的一切所谋都像个笑话,从一开始他就是皇帝借刀杀人的工具,这把刀,他是自己送到皇帝手上的,这个人,也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
“我明白了。”宁楚林长叹一声,偏头看着皇帝,“免了我的一切官职,让我隐于山野吧。一个没有用的宁国公,和一个山野村夫,对陛下应当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皇帝顿了顿,竟换上了一副笑脸,看着宁楚林说,“宁国公可是得替朕守着大齐江山的安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