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昃》晚因

1、第 1 章

　　迟意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多久了。

　　他总是很容易忘记这些东西。似乎从那次感冒开始，他慢慢失去了这座小镇之外的记忆。

　　不过迟意也不在乎，他照例每天六点打开窗户，用那本封皮毛糙卷边的棕绿色笔记本和一只笔尖劈裂的蘸水钢笔记录暗云的流动、橘光的走势和灰露的味道。

　　但他从不特地整理这些文字，归档成册。

　　倒不是迟意不愿做这种枯燥无味的活儿，只是如今想要寻到旧时代那种带着油墨香的纸可太不容易了。

　　“这可比让苏丹不再揍小奥德的屁股还难。”迟意嘟囔着，跪在地板上，一把将床底的旧箱子拖了出来。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值钱货，一个老式硬壳胶囊手提箱。

　　包边的金色黄铜配件已然锈迹斑斑，大面积铺满的黑色斑驳中点染着翠绿铜锈，令那古老的花纹透出一股子腥气。咖色包身皮革划痕累累，不过迟意对此反倒钟意得很，每一条划痕都是他曾经的一段记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迟意就是喜欢破破旧旧的东西。

　　箱子里头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收藏的东西，不过一封未署名的信、一只漏了棉絮的小熊玩偶、两本记事笔记本和半瓶黑油墨。剩下的就全是从苏丹那要的破烂玩意儿。

　　中心广场的五角钟楼开始奏乐了，经典的古德尔童谣。

　　迟意低头看了眼那封皱巴巴的信，锁好，将箱子重新推了回去。

　　“你这该死的崽种！无法无天的家伙！哦！上帝啊！我的心脏在哀嚎！”

　　又开始了，小奥德这家伙，就没有一天是不惹他老爹生气的。迟意扶着额头叹气，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越过地上那些昨天收集回来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纸堆，认命地朝房门走去。

　　果然，门才吱呀着开了一条窄缝，奥德就晃了进来，反手把门抵住。

　　“好小子，你没参加上次的逃生赛简直是太可惜了！可没人抓得住你。”迟意轻轻揪起他脸颊那堆因为爬楼而泛红的婴儿肥，好笑地调侃他：“这次又是怎么了？和西蒙打架了？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奥德大口喘着气，顶着那团乱糟糟的酒红色头发，瞪大着眼，没好气地说：“天哪，可怕的外地人，你怎么又知道了！你一定是海姆达尔！”

　　他一把扯掉迟意的手，“该死的，这可是全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突然不说了。

　　“如果不是他在走廊上当着你的面亲了玛琳娜？”迟意把门合上，挑起一边眉毛，捏了捏奥德因为生气而一耸一耸的肩膀，“小恶魔，我可什么都知道。”

　　奥德仰着头，不可置信地眨了下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张着的嘴失声地开合两下，用力地抿上嘴。

　　他突然扭过了头，看向窗外，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顺着灰扑扑的脸颊，经过死死闭着的嘴角，啪嗒一声，落在了地板的那堆纸上。

　　他看到窗外有一只白色的鸽子飞来，落在了晒着谷子的飘窗上，发出咕咕的叫声。

　　迟意揉了揉他张扬的红发，拿起矮桌上的那顶浅色遮阳帽，转到小奥德的面前，蹲下身子，将帽子盖到了他的小脑袋上。

　　“亲爱的奥德，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这个小小的房间可不适合说这么重要的事。”迟意笑笑，侧过身子，用手指遥遥点了点飘窗上的鸽子，示意：“饿了吗？顺道一起去吃早点吧。”

　　见奥德迟疑地松了紧拽着衣摆的手，迟意赶紧继续哄道：“辛普森太太今天会烤新制的森林面包，去试试怎么样？”

　　奥德吸吸鼻子，声音暗哑，带着一点哭腔，把两根手指怼到了迟意面前，“我要两个。还要一个夹心菠萝包。”

　　他眨眨眼睛，不谙世事的模样足以欺骗所有大人。

　　“你绝对是我上辈子的小冤家。”迟意笑着曲起食指，刮了下奥德的鼻子，递给他一张手帕，“我去楼下给你父亲和艾琳太太打声招呼，去好好洗洗你的小花脸，下楼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你的身份卡。”

　　迟意踩着螺旋木制楼梯往下走，皮鞋和木板胶着，又分开，发出啪唧啪唧的声响。

　　苏丹正坐在桃花心木的餐椅上暴躁地把晨报翻得沙沙响，听到迟意下楼的声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报纸甩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意，我实在是不想再对他发脾气的，可是你看看这小鬼在学校做的那些愚蠢至极的事！”

　　苏丹一想到儿子做的好事，脸又飞快地涨红起来，他大口喘气，“我再也不想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苏丹，坐下来，深呼吸，想想神父的祷告。”

　　“哦，该死！我得放松！该死！”苏丹瘫坐在椅子上，十指死死抓住头发，“呼...呼哧...”

　　苏丹是一个热心肠的古德尔人，脾气暴躁却有一颗不能好好工作的心脏，常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如此脆弱的人，连最专业的医生也会怀疑自己的诊断。

　　这依赖于苏丹的好样貌，栗色短发透出光亮的色泽，整齐地梳向脑后，几缕细碎的发丝不羁地垂在左边的额角处，眉毛浓密平直，攀着眉骨肆意生长，压不住银灰虹膜的深邃，可标致的轮廓全被修剪得当的络腮胡子裹住了，反倒有种混乱了性别界限的意欲美。

　　就连此时紧皱眉头的样子也带着一股子意味，像是雨天潮意氤氲之中的透翅蝶，一对纯洁透明的翅膀因那尾部的黑色眼斑而格外灵动，光线透过，黑丝浮动。

　　“我等会带小奥德去辛普森太太的面包店用早点。苏丹，看在上帝份上，原谅他的无理。他是个好孩子，艾琳太太知道的，这孩子每次早会回来都主动给她带点新奇的玩意”

　　迟意向艾琳太太常坐的藤椅看去，只有一条印着蓝色波斯鸢尾花的毯子搭在椅背上，“苏丹，艾琳太太呢？”

　　“哦，是的，老天！我这个记性！我本该昨晚就告诉你的，伙计。我们的小屋要有一位新朋友了——艾琳太太的侄子要来暂住一段时间。”

　　“亲侄子？怎么没有听艾琳太太提过？”

　　“艾琳太太的哥哥还在世的时候领养的孩子，前些年毕业后就一直在中心城工作。”苏丹把吃剩的早餐扒拉到一起，“艾琳太太说，你们也许会很合得来。”

　　他端起餐盘，朝厨房的后门走去。

　　那里有一直瞎了眼的花猫。

　　“这个时间？”迟意向后捋了把头发，小声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