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似》夏雨婷

147、彼此最重要之人

　　君山的野花排山倒海般开在秀丽挺拔的树林里，尽情环绕那些红墙灰瓦的村舍，像一幅美丽的图画。

　　耿诚从山上移来了山樱桃、野玫瑰，我们又拣来五光十色的贝壳，砌成了各式各样的花圃。

　　沈其铭不知从哪寻到一棵夹竹桃树，立刻忙活开了，小心翼翼地撒上从家乡包来的泥土，聊解乡情。

　　那水红色的花瓣，经微风一吹，如雨似雪，落英缤纷。

　　他正要回到栅栏那去，听到背后有狗在狂叫。从房子那边，一条金毛顺着落满枯叶的小道，向他猛扑过来，可怕的汪汪声回荡在整个花园。

　　我在二楼阳台晒衣服，见此情景，吓得冲他喊道：“快跑，快跑！”

　　沈其铭却只是朝我笑笑，大手抚了上去，我满以为他定要被这恶犬咬了，谁知那狗竟只是冲他摇尾乞怜，丝毫没有要伤他的意思。

　　正疑惑不解之时，小道上跑来一个外国男人，二话不说，与沈其铭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晓，他是沈其铭在缅甸的盟军长官——史克威将军。

　　老朋友的到来，令许久不曾开怀的沈其铭兴奋极了，提出要用中国的女儿红请他。

　　两人就坐于阳台，看街风吹卷花树，尝鱼鲜、品女儿红，真个潇洒。

　　喝到浓情处，沈其铭举着酒碗念道：“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史克威听不懂他说什么，一个劲地拉他喝酒，俩人颇有些鸡同鸭讲的感觉。

　　1949年10月1日，广播中传来新中国成立的消息，整个湾岛寂静无声，很是凄惶。

　　晚上，我们放了耿诚的假，哄铭心休息。

　　沈其铭亲自操刀，下厨做了一顿西餐。

　　“Cheers!”

　　“Cheers!”

　　烛光里，那一抹清秀的身影显得愈发俊拔。

　　窗外的微风静静地吹拂着。

　　一侧首，就是湾岛璀璨的不知疲倦的夜景。

　　我曾经幻想，能与爱人在这样的夜色中快乐地畅谈，或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中相对而坐。

　　曾经幻想，他能陪我一起看夜色到天明，从朝晖到夕阳。

　　曾经幻想，和他一起去旅行，品尝美食，背着行李到处跑。

　　我曾经有过那么多幻想，想与他一起实现，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墙上的钟声“当当当”敲了十一下，我才发现已经发呆许久，而沈其铭竟然也静静地看着窗外，我发了多久的呆，他就陪我沉默了多久。

　　世事多么奇妙，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在这样一个深夜，与他安静地坐在一起看夜景。

　　我伸手圈住了红酒杯。

　　“其铭，谢谢你。”

　　沈其铭从窗外收回目光，朝我举了下杯，居然顺着我的话说，“不客气。夫人若真要谢的话，换个方式吧！”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爱人之间的情趣就是这样，讲着讲着就变味了。

　　我望着他，不知是烛光还是氛围的关系，我忽然觉得对面的他，从姿态到动作，都那么优雅得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杀伤力。

　　蓦地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抛开那些繁杂的思绪，好奇地问他：“我们现下算是老夫老妻了，沈先生，你打算怎么聊度余生啊？”

　　他认真地想了会儿，突然起身取来纸和笔，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我一边喝酒，一边安静地等着他，直至他满意地放下笔，才伸头看过去。

　　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赫然于目：人生计划书。

　　我瞪目结舌：“这是干嘛？难不成您老准备干一番大事业？”

　　他笑，一条条指给我看：“早上我们可以一起去锻炼，然后买菜，读书写字，中午吃过饭后小憩一下，下午伺候伺候花花草草什么的……周末的时候，可以陪夫人逛逛街，看看电影也甚好。”

　　我终于醒悟过来，这哪是什么人生计划书，根本就是围着我转嘛！

　　我不允：“我不是你的兵，别指望我哦！”

　　并竭力劝服他，“其实你可以适当将我～排除在这份人生计划之外。”

　　“这哪行？”他大叫，“在兰花苑时，我就对自己说，诺，她就是你今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阴谋家！”我剜他一眼，好气又好笑。

　　未多久，美国寄信来说，欣平大学毕业了，要我们务必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另外见见他的女朋友。言外之意就是我要有儿媳妇了，想想岁月真是不饶人。

　　这之后，又经历了父母去世、欣平结婚、孙儿出生、荣昌结婚……一桩桩，一件件，从1949年晃到了1970年，连铭心都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离开我们去国外求学、生活。而我们，真的感到老了，走不动了，又回到了湾岛的小洋房里，安静地生活着。

　　人生七十古来稀，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我们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抗日而分离，因为民族而远走它乡，隔海眺望的，何止是那颗游子企盼回家的心。

　　有人说，母亲是孩子心中的绳索，不论走多远，那一头永远系在孩子的心中，无法泯灭。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

　　1975年4月5日，委员长因心脏病突发，在湾岛官邸内病逝。

　　沈其铭受邀参加，复又见到许多一同抗日的同僚，说起他的英勇，许多共事过的将领都对他竖起大拇指，对他依旧十分敬畏。

　　铭心考虑到我们年纪大了，与女婿商定后，搬到了我们附近，便于照顾我们，可其铭一百个不乐意，还板着脸说打扰了我们的夫妻生活。其实我明白，他是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自己疲惫不堪的样子。

　　有一天，他突然很兴奋地对我说：“心儿，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难得有这样的兴致，我乐得陪同。

　　电影院门口都是些打扮时尚的小伙子与小姑娘，一双双，一对对，很是亲昵。

　　他虽然衣着朴素，但高挑的身材让他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引来无数小姑娘昂首注目。

　　我闹脾气要回去，他拉住我说：“今日是专场，你不在可不行。”

　　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从里边出来，带领我们行至一处放映厅，昏黄的灯光下，里头居然空无一人。

　　我正犯傻，沈其铭寻到一处位子，牵我过去。

　　“哒哒哒”的声音响起，一束白光打在发黄的白布上，慢慢出现了影片的名头——罗马假日。

　　我转头看着他，他笑了笑，握着我的手不离。

　　旋即厅内灯光窄灭，屏幕上安妮公主与穷记者乔布莱德因一场意外而相识相爱，他们的故事我看了不下十遍，每次都不禁热泪盈眶。

　　安妮喝醉了，说：“If I were dead and buried and I heard your voice beneath the sod my heart of dust would still rejoice。”

　　他合着安妮的声音轻轻默念着，由始至终，他的视线未曾从我身上移开，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是，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我握紧他的手，如同情侣一般十指紧扣，我知道，我们要走的路或长或短，但我们都明白，此生，是生是死，唯对方不离不弃。因为，我们是彼此最重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