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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2 Kholmsk ...

  •   东风带来了春天,也带走了阿斯兰唯一的亲人。
      长生天是公平的神灵,亦是残酷的自然法则。
      她用了整个春天和夏天教会男孩和女孩如何靠林子生存,尤其是安娜,她教她如何分辨有毒的野果和蘑菇,如何制作捕鸟的小陷阱,如何相对安全地获取蜂蜜和鸟蛋,年长男孩获得的训练则更痛苦些,他要学会攀爬和搏斗,这些学校里不曾教他,每每被阿斯兰打翻在地,他总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摔出体外。
      “再来。”阿斯兰活动着手腕,看不出表情,仿佛摔倒他并不是多么值得在意的事。
      安德烈爬起来,又一次被阿斯兰放倒,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连大狗巴特都看不下去,过来叼他的衣角。
      “明天我去霍尔姆斯克,换一些铅弹。”阿斯兰蹲下,拍拍安德烈的脸,“跟我去么?”
      “去做什么?”
      “去换一把趁手的家伙。”她说,“你得养活安娜,在她能自己养活自己之前。”说完她不再理会他,转而去收拾起用于交换的皮毛,今年她没有搭伙的对子,没能猎到熊,长生天带走爷爷后,她的生存也开始艰难起来,爷爷的族人并不是她的族人,阿斯兰清楚这一点。
      见阿斯兰不理他,少年爬了起来,转悠到院子里的兔栏旁,拿晒好的苜蓿喂兔子,兔窝里已经有十几只新生的奶兔,它们用五个月的时间发展成了一个大家族。
      “明天你负责背兔子。”阿斯兰抓了一把蓝莓给他,“乌嘎哒,亮眼睛,黑天进林子也能看得清。”
      “这些兔子还可以生兔子,为什么要卖掉?”
      “同一窝的兔子不能一直生下去,小兔活不成,兔子年年都有,可以再养。”
      “你真冷酷。”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对它们没有感情吗?”
      “说到感情,你走的时候把那只棕色耳朵的带去给安娜,你要是对它们有感情,也可以娶一只回家。”安娜想要一只兔子已经很久了,阿斯兰没答应,直到前几天安娜领着巴特去玩,和雁子打了一仗,捡回三个大雁蛋,小姑娘跑来送了阿斯兰两个,还说姐姐一个巴特一个,剩下一个她要留给妈妈。阿斯兰收下雁蛋,也想好了该回什么给她。
      “我该用什么和你交换?”
      还算会做个人。阿斯兰想,“你能给我什么呢?”她拍了拍搬弄皮毛后落在身上的灰尘,“活着吧,别让我身边再多一个死人,明天巴特留在你家里,不用她们去喂,他是条好狗,知道怎么找吃的和保护家里的人。”
      “我也能保护家里的人…或者找吃的,陪你做你想做的事。”
      “你和巴特比什么?”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他,“你得有自己的事做。”
      天还没亮他们便出发前往霍尔姆斯克,去那里要翻一个山头,中途不能休息,才能在中午前赶到,港口除了当地人,也有苏联人和日本人,自从三十年前打了一仗,两国便对萨哈林的归属争执不休,勉强划了一国一半,但私下发生的摩擦并不少见。
      阿斯兰有相熟的商户,老板是个通古斯女人,与阿斯兰一样是混血,对她总是多加照拂,“阿斯兰,你爷爷还好吗?”
      “他老了。”阿斯兰说,“草莓开花的时候老了。”
      “多好的猎人,十个年轻人也赶不上,你和他一样好,瞧这些皮子俊的。”女人检验着马鹿皮、狐狸皮和獐子皮的品质,“门口的小毛子是你的谁。”
      “流东者,没去林场,我看他能活,教他打猎。”
      “流东者越来越多了…”女人还没说几句,另一边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伙短打扮的日本渔民粗鲁地埋怨着伙计,伙计连声抱歉,“这些海狗皮破损的地方太多,不能用完整的价格收入。”
      “怎么回事?”
      “塔雅姐,他们的海狗皮子品相一般,原来的价收不了。”
      “我看看。”塔雅扫一眼就知道皮子不成,“跟他们说,要么低价出,要么找别家。”
      伙计一翻译完,六七个渔民就把塔雅围在中间,硬要她收下他们的皮子,塔雅的女儿和女婿带着人去岛外送货,铺子里只有塔雅和两个伙计,难以招架,阿斯兰见状上前将人推开,对方骂骂咧咧不肯罢休,被她牵着脖子掼倒在地,又一脚踢翻另一个,安德烈也冲了进来,摆出打斗架势,倒也像模像样。
      见有人出头,那些渔民立刻改了态度,低声下气地说起好话,他们村里的年轻人被本土征去参军,劳力不足,今年的海狗皮品质确实不好,去了几家商铺都没人愿意收,如果塔雅也不收,中年人还好说,小孩子和老人冬天就要饿死,他们愿意低价出手皮子。
      “一张皮子换一升陈面粉。”塔雅叹了口气,交代伙计清点皮子,拉着阿斯兰走到一边,“岛外打仗的地方越来越多,生意快不好做了。”女人结清了阿斯兰的钱,还额外给了她两块布,“那小毛子对你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你还小,别和流东者搅在一起,咱们这样的人,闲话还不够吗。”
      “我知道。”阿斯兰嘴上答应,心里却不觉得要紧,哪怕没有流东者,她也赚不来一个好名声。
      “走吧。”
      男孩背着一筐兔子跟在她身后,这些兔子亦有它们的去处,她用它们换来黑麦小麦两掺的面粉,又从黑市买来一把顶好的新猎/枪,才踏上归程。
      没走多远,他们就被在塔雅那里遇到的渔民拦住了,对方有四个人,由于语言不通,阿斯兰不知道日本人在说什么,只能戒备地用枪威慑对方,对方指了指她背着的面粉袋,咕噜了几句,意思是要她把面粉留下。
      “做梦。”她丝毫不肯退让,“把东西放下,回去找塔雅。”
      “我不去。”
      “你去找她帮忙,我有枪,快跑。”
      阿斯兰的手心出了汗——为了避免无意走火,枪里没有装填任何弹药,她端着的不过是个摆设,但她现在必须强硬,她太清楚猎人捕杀动物前的眼神了,正和眼前这些人一样。
      为首的渔民对阿斯兰比了两根手指,他们知道阿斯兰的枪里最多能装两发弹药,她不可能同时打死四个人,也不可能连续射击,阿斯兰阴沉地盯着他们,等到男孩跑出了她的视线范围,才把一口袋的面粉踢给他们,自己后退几步,示意他们拿着离开。
      两个月的口粮,这几个月多进林子挖些蕨菜和蘑菇,再发土豆芽种三个月的土豆,还可以应付过去。
      那些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指了指她背后装面粉的筐。
      欺人太甚。
      她摇了摇头。
      这种对峙留给她的时间不会太长,她估计等不到援手,阿斯兰被迫迎战,她不甘心将一年的成果拱手相让,几人逐渐逼近,一副即使死掉一个也要从她手里抢到东西的样子,她的心脏膨胀,热血如激流汹涌——在第一个人扑上来的时候,她以枪代棍,连挥带砸,扑打中有人抱住阿斯兰的腰,有人掐住她的脖子狠命勒着,在别人抢下她的枪,彻底把她送上死路前,一枪托砸向身后人的脑袋——她恢复了呼吸,又是一下,对准太阳穴,阿斯兰的手越来越有力气,一个翻身,她从靴子里抽出割木耳的小刀,斜着刺进了对方的喉咙,那感觉很怪异,像刺进一团棉花里,和所有动物都不一样,她收回手,一捧血就溅在脸上,她看见了男人的气管,他的喉咙被撕开了,像一头濒死的海豹,徒劳地喘着气。
      她逃跑了,一边逃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这腥味与野兽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两样。
      她是猎人,她杀了人,她杀了野兽。
      阿斯兰藏在一间仓库里——全城在搜捕她,因为她杀死了一名无辜的渔民,警察进来搜查,她钻进箱子里。
      “这些都是下午要运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矿石,除了工人没人进来过。”
      她的箱子被封钉移送港口。
      阿斯兰蜷在箱子里,手里还握着她的刀,她用它收割木耳与野菌,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它杀人。
      头昏沉沉的,箱底的石子硌得她全身发痛,她着手撬动箱子,她想活着。
      长生天。
      轮船驶入夜色中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斯兰从水中冒出了头。
      这是座大城市,从没见过的大城市,黑夜中的白色建筑弥漫着肃杀的气息,街道没有行人,也没有动物,她又冷又饿,步子愈发沉重,头发和衣服滴滴答答淋着海水,嘴唇的咸味勉强刺激了她的神经,告诉她不能死在这里。
      也许她能从哪里弄点吃的,得是一户没有养狗的人家。
      索菲·罗斯夫娜从军官夫人俱乐部回来,她见到阿斯兰时,那女孩正打算翻过她家的围墙——“您想要什么?”她打开车门,熄火,像欢迎客人一样开口,“墙角下是我种的蔷薇花,我不希望您被刺伤,您肯定也不想伤我的心。”
      “我有钱和粮票。”阿斯兰从围墙上下来,“我没打算偷东西,我太饿了,只是想交换,请别大声喊。”
      “我有牛肉和面包,您可以从正门进来。”女人长得很漂亮,不超过四十岁,化着妆,眼皮黑紫,嘴唇鲜红,里面穿了一条柔软的浅色毛衣,外头套着一件轮廓硬朗的军装,“您看起来糟透了。”
      索菲点上蜡烛,房间明亮起来,摆件的影子随着橘色的火焰跳动,深红色的地毯又厚又软,踩一步像踏进了宫殿,“我不喜欢电灯,尽管电很方便。”她领阿斯兰到盥洗室,“去洗个热水澡,我找一件裙子给您。”
      “我只想要点吃的。”
      “外面巡逻的警察可不会听这些。”索菲递给她一块淡绿色的圆形肥皂,“洗一洗头发,热水在这里。”
      冒着热气的水流从神奇的铁管里流出,阿斯兰惊奇地望着这一幕,索菲试过水温后推她进了浴缸,“您可以穿我的浴衣,我去拿吃的过来。”
      阿斯兰裹着陌生女人的衣服出来,她的衣服不见了,“…您有见到我的衣服吗?”
      “我把它们扔了。”
      “里面的…”
      “您的东西还在。”索菲推过盘子,里头有面包、冷牛肉和土豆泥,旁边还放着两杯酒,“喝点酒会让您暖和起来。”
      “我是阿斯兰。”她谢过女人的好意,“…谢谢您的食物。”
      “您从哪儿来?”女人问道,“是从港口来吗?”
      “我立刻就走,不会带来麻烦。”
      “没有人能给我带来麻烦,阿斯兰。”索菲轻笑,“我的丈夫是太平洋海军学院的书记,舰队指挥员,海军上校,没人敢得罪我。”
      “你是谁?”阿斯兰从没听过如此长的头衔,她有些恐惧,尽管女人看起来很和气。
      “索菲·罗斯夫娜·叶尔绍娃。”索菲平淡地说出姓氏,“我不是苏联人,我来自普鲁士的波兹南,不用害怕,我们是一样的人。”
      阿斯兰把面包塞进嘴里,近距离打量面前的女人。
      她们明明不同。
      “普鲁士在哪里?”又一样阿斯兰没听说过的东西,“南方,还是更北一些?”
      “西边。”
      “我没去过西边,听起来很远。”
      “的确很远,要坐一个月的火车。”
      “我也没坐过火车。”她喝了一口女人给的酒,暖热的感觉沿着喉咙流淌。
      “一开始通常很有意思。”索菲落寞地说,“然后是漫长的折磨,我已经记不清家乡的味道和颜色,您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不能说吗?无论是小偷还是流莺都没关系,我不会举报您。”
      “我是萨哈林的猎人阿斯兰,我有一条叫巴特的猎犬,他可以和两头狼打架不落下风,我们没做过坏事。”
      “那您为什么害怕呢?”索菲叹息,“您杀了人,我看见了刀,和您衣服上的血。”
      “法律对少年犯格外严苛,假如被抓到,警察会送您去少年犯改造中心,那里的生活很辛苦。”
      “您说过不会举报我。”
      “我不会,但您以后想一直逃跑吗,像被追赶的猎物不停奔逃没有片刻喘息?”
      阿斯兰垂首不语。
      “您知道世界上最凶恶的猛兽是什么吗?”
      “…狮子?”阿斯兰惴惴。
      “连狮子也会害怕它。”
      “我不知道。”
      “饥饿,是饥饿促使您翻过花园的围墙,当一名不被邀请的客人,饥饿是最危险的敌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警察对您的威胁更大,您的才能在城市里并无用武之地。”索菲说,“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助您,条件是您必须留在我身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2 Kholm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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