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罗斯]刺与玫瑰》一叶霜花

1、是刺？

　　帕特里克醒来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反正那绝不是作息得当的早八点，即使暗绿银边的厚窗帘将夏日炙热的阳光拒之以外，而房间里的灯光柔和如月光。
　　他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宿醉和激情带来的副作用，帕特里克想从床上坐起来，被束缚在床头的右手拽了回去。大概是波丽娜昨天只记得给他解开左手，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恶趣味。
　　“你怎么还没走？”
　　一阵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踢踏声后，波丽娜看到帕特里克后并没有太惊讶或烦恼，只是单纯地抱怨了一句。
　　帕特里克注意到波丽娜的脖颈上戴着的项链——他没见过，最显眼的是七颗圆润的祖母绿宝石，由细碎耀眼的钻石镶嵌着连接，颈侧垂下去的两条吊坠落到胸口的位置是两颗水滴珍珠。
　　波丽娜本人和珍珠一样，她不喜欢阳光，因此尤其的白，甚至到了苍白的地步。帕特里克只想说，这条项链选的可真不错，至少把她衬得光彩照人的粉白，而不是黯淡无光的苍白。
　　这让帕特里克想起了他的母亲，说实在的，埃莉诺年轻的时候很有姿色，只是爱挑选些不适合她的衣服。
　　而在帕特里克认识的……女人当中，像波丽娜这种将黑白经典色热爱到极致的也只有她一个。
　　波丽娜扯散了绾起来的长发，珍珠发带扔在桌子上，她穿了一件紧身且有细致蕾丝纹的白色长裙，脱掉很麻烦。
　　波丽娜不耐烦地盯着帕特里克，“帮帮忙！笨蛋！”
　　她说话一直都挺不客气的，帕特里克站起来帮她把长裙褪下来，他想，但是对待别人波丽娜似乎更不客气。
　　持美行凶，她当然漂亮。
　　波丽娜一直都那么漂亮，爱她的那么多，憎恶她的人就同样多。
　　那他呢？帕特里克把波丽娜的白长裙扔到单人沙发上，他说不清爱和恨的差别，就如同波丽娜无法掌握爱的力度。
　　她大概是早早地去约会了，不出意料该是位十分得波丽娜中意的男人……至少帕特里克还没见过她同姑娘约会，所以她打扮得精致得体。回到家、脱掉长裙就软骨头般倒在床上，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只烟盒和打火机，诱人且有玫瑰光泽的红唇轻吐烟雾，她半眯着眼出神。
　　帕特里克想起了他妈妈，这可真是个不那么适宜的想法，如果说出来，波丽娜十有八|九会拿马鞭抽他。所以他躺在波丽娜身边，同样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点燃，不说话。
　　尼古丁是一种毒|品，它剥夺了你原有的感知和快乐，只有在短暂的吞吐中拿回本属于自己的放松状态。
　　他们一家人似乎都挺爱抽烟的，大卫·梅尔罗斯抽烟最凶，最爱雪茄配酒，再用灼热的烟火去烧死夏日里桌子上爬过的小蚂蚁。安静空荡的房间里就会响起轻微的噼啪声，带着某种蛋白质物体烧焦的味道，随着夏风和烂熟无花果香气的涌入而很快消散。
　　帕特里克有点犯恶心了，所幸这是支薄荷味的，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终于想出了为什么波丽娜有一刻让他回想起了他母亲。
　　埃莉诺·梅尔罗斯是个很古怪的女人，她总爱发呆，关爱别的孩子更胜于自己的儿子。对待丈夫如供奉上帝，又如不虔诚的信徒惧怕恶魔，帕特里克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敢说，如果他妈妈像波丽娜那般桀骜不驯，他老爹的脑袋估计都被打烂几回了。
　　“你怎么还不走？”波丽娜把即将散落的烟灰连带着烟尾扔进昨夜没喝完的香槟里，火热接触液体时发出短暂急促的“呲”声。像是很多个帕特里克永远忘不掉的盛夏，窗外的蝉鸣叫得撕心裂肺，他双眼无神地盯着老房子天花板上陈旧的绿藓和一只并不灵活的壁虎爬进拢在窗边的帘子里。
　　他把薄荷烟同样扔进酒杯里，借着将手伸向靠近波丽娜一侧的机会翻身抱住她，紧贴着她的胸口，就感到一切安静下来。光滑柔软的皮肤，颈侧说不出是香水还是有花朵依偎过的香味。
　　帕特里克闭上眼，“我能留下吗？”
　　“你在说笑吗？”波丽娜毫不客气地侧身面对他，强硬地把帕特里克的脸对向自己，“回家去！胆小鬼！找你妈妈要零花钱吧！我真看不起你们这些傻瓜，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怕！帕特里克！但你，别想！一点都不可能！别想把那些情绪传染给我！”
　　“我们说好的，”波丽娜嫌弃地推开帕特里克，“我不会因为你的脆弱而动容！我不喜欢总是被你的忧郁影响！”
　　“please，Naana，”接着他又像感叹一般，“你为什么总是生气？”
　　“为什么你总那么愚蠢，Pat？”波丽娜注视着帕特里克在冷色调灯光下仍显出一点金绿色的蓝眼睛，更贴近了他，能清楚看到靠近瞳孔处颜色更深更弥散的多边型花纹。
　　波丽娜轻轻吻了帕特里克的嘴角，“好了，honey，也许是我今天心情还不错……”
　　她扯了松软的靠枕垫在自己脑袋下，“和我说说吧？”
　　“你又回想到了什么？”她问。
　　“夏天，”帕特里克轻声回应，“不是在伦敦。”
　　“哈！法国！那里的夏天有大片的金色稻穗，把西瓜放在冷水里然后再拿出来，”波丽娜咂咂嘴。却突然皱起眉毛，不怎么提得起劲，“也只有这点好了。”
　　“……”长久的沉默。
　　“我一直很嫉妒你，Naana，我爱你，也嫉妒你，也喜欢你的味道——像是下雨时被打湿的香根鸢尾。”帕特里克把脸面对着波丽娜，她的侧脸在柔和灯光下显得不那么冷漠，偏灰色的眼睛清亮亮的。
　　“因为你是个傻瓜！”波丽娜毫不留情地指责他，“因为你是个胆小鬼！活该你的嫉妒，活该你的愚蠢！”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波丽娜有一刻共情的愤怒，接着便如熄灭的火焰，一点点散去余烬的热度而不再言语。
　　“我知道，”帕特里克不太笑，看起来总是有种公子哥的漫不经心和过于挑剔刻薄的气质，但波丽娜老早就发现了这家伙的本质，他是个胆小鬼，脆弱、懦弱、爱逃避、少了什么成|瘾|性|药物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样的胆小鬼。
　　“你那样做过，”帕特里克把脑袋贴近波丽娜的肩胛，似乎还能感受到她从颈部传来的活跃的生命力。“我见到过，”实际上，他再清楚不过了，清脆的巴掌声，波丽娜赌咒般的质问，每当那声可怕的[帕特里克]将他从不安稳的睡梦中唤醒时，都会一遍遍重复地出现。
　　那是哪一年来着？71年？72年？
　　好吧！管他呢！
　　大卫·梅尔罗斯从前在伊顿的老同学和妻子离婚了，汤姆斯·布莱恩从伦敦同样搬到了法国拉科斯特郊外的一座房子，和大卫·梅尔罗斯的别墅挨得很近。
　　汤姆斯·布莱恩家里有一个比帕特里克大两岁的小姑娘，和父亲一起拜访老友时绷着一张青涩美丽的脸，灰色眼睛中直闪着锐利光芒。
　　帕特里克第一次见波丽娜时有点害怕这个像是挺拔纤细的水杉，长着并不茂密的枝叶，似乎只顾着一个劲地长高，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她的父亲——汤姆斯·布莱恩怎么说呢？
　　他和大卫·梅尔罗斯简直就像亲兄弟，不是说长相方面，而是举手投足和眼神表情中透露出的一种——对于自身的高傲……以及难说明白的冷漠。
　　这让汤姆斯·布莱恩看起来和他女儿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也许波丽娜更像她母亲，那个在餐桌上被前夫称作“whore”“slut”的，并且已经彻底离开父女俩的女人。
　　帕特里克隐约知道这两个词是极其具有侮辱性的，但波丽娜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他对面喝着汤。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她的母亲，或者说，谁也没把这个小姑娘的想法列入自己的考虑。
　　“我吃饱了，”帕特里克注意到母亲又在出神，以前她也这样，但最近更频繁了，在不喝酒的情况下。
　　大卫·梅尔罗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只是和汤姆斯举杯。
　　帕特里克知道自己也是微不足道的那部分，算了吧，他连部分都不算，像是一只随便养来的狗，拴在哪个地方给点吃的就是最了不得。
　　他从椅子上跳下去，还没拧开餐厅门的把手，就听到汤姆斯的指令。
　　“去和帕特里克玩，照顾好他!”
　　帕特里克没敢回头，餐具被扔到瓷盘上发出脆生生的响亮，没听到波丽娜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是脚步声。
　　她没说话，就是在汤姆斯要求她对老友自我介绍时也是一言不发，因此还挨了打在后脑勺的一巴掌。帕特里克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波丽娜悄无声息地走到帕特里克身边扭开了他没彻底打开的把手。
　　正在发育的少女比帕特里克高了一个头，波丽娜眼神余光快速地看了这个有点畏缩的黑发小男孩，“跟上！”
　　和她爸爸如出一辙的命令式语气。
　　帕特里克下意识地发抖，这语气像极了大卫·梅尔罗斯，不可一世的傲慢和轻视别人的颐指气使。
　　[去把门关上！]
　　[把裤子脱下来！]
　　帕特里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抖，因为少女温暖柔软的手推着他的后背，把他从那座漂亮的大房子里带了出来。
　　屋子里充满了橘色光芒的摇曳，除了那些阴暗的角落，蜡烛的光让这在黑暗中尤为显眼的红色城堡看起来像是中世纪里小贵族们不问世事的舞会。
　　没有光鲜亮丽和纸醉金迷，而是由香水掩盖而更为刺鼻的体臭，因为过于繁复的裙装而能光明正大借着衣物遮挡的如厕，以及并不存在的餐桌礼仪和难吃得要死的食物。
　　文明，就如同一块只有自己才瞧得见的遮羞布，将一切野蛮的、肮脏的、腐烂的掩盖彻底。
　　波丽娜站在无花果树下，一脚踩爆一个已经熟得烂透的无花果，帕特里克叫住她。
　　“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