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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彀 ...

  •   彀,夠也。劲弓之,离箭所及之地,是为彀中。
      尝有唐贞观之治,太宗皇帝观新榜进士鱼贯入得端门,兴而喟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至今,时值宋景祐三年。

      阳春三月,淅淅沥沥的小雨没个着落,阻了摆摊商贩的财路不说,连庙会本该有的热闹也被这恼人的雨浇凉了大半。
      三三两两的油纸伞,从高楼俯视去,犹如绽开了的黄花,“黄花”掩映下多半是些妇人丫鬟三五成行往广灵寺上香祈福。所以当来往的人流中出现那五个结伴而行的人,众人的眼中不由一惊。
      这五个人说特别,光是衣着突兀就非寻常人能比,但这还在其次,最特别的是这五人本身。
      第一人员外打扮,花白须髯,面如晚霞,五官端正,十分忠厚;第二人身着短打,消瘦面孔,细长身形,一对招子,晶亮非常;第三人武人模样,虎背熊腰,又黑又高,宛如黑塔,有擎天之势;第四人个子矮小,面黄肌瘦,仿佛天生病入膏肓。
      若这四人拆开来看倒也算得寻常,偏偏走在一起,参差不齐,这不相同的变的更不同,同时也令那第五人显眼以极。
      此子面若白玉,俊美非凡。平定身高八尺挂零,细腰宽膀,头戴月白缎子扎巾,身着月白缎子箭袖,腰扎白玉带,外披素色百花绣袍,还有一口钢刀插在一柄镶金嵌玉的刀鞘里。看面相本有书卷气,偏偏钢刀配身,书卷气也成了戾气。让那些“随”了春意的姑娘家只敢远远瞅着,心里念叨。
      这五人进得广灵寺也不焚香膜拜,反是饶有兴趣地四处观望,直到打量五人半晌的庙祝上前合十掌心道:“五位施主,那位爷已在后院等候多时了。”
      那员外打扮的看了眼最年轻的白衣公子,谨慎道:“还是我去见,以防有诈。”
      白衣公子笑了笑,抚去肩头雨水:“也不怕多这一回。瞧瞧去。”

      五人随庙祝来到后院。这后院本是连着给香客歇脚留宿的厢房,庭院里倒也有好些人,不过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惟独一商人样的,见五人到来,露出一脸严峻,定了定神才稳步迎上来。然还未走到跟前,突听头顶上方传来好大一声清脆爽朗的笑声。
      “原来是五位到了,我这就下去。”
      才闻其声,便见院中那棵参天的银杏树上跳下一人,引一旁不相干的香客惊呼不已。
      急坠的身形,眼见落地似脚下生风相托,轻轻巧巧,安安稳稳,停当在那白衣公子跟前。也许因离得太近,白衣公子虽然身子未动,心里着实暗吃一惊。待定神看去,只见是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面阔口方,飞扬的剑眉下,一双眸子清冷深邃,挺直的鼻子显示主人性格上的刚强不屈。一身素衣有些脏了,不过完全无损于其本身给人的清爽。
      “你是哪个?”着短打的瘦长汉子上前一步,本能地站到白衣公子身旁。他瞥了眼那止步的商人,不客气道:“是你约的我们?”
      “不是我还能有谁?”
      年轻人笑着,不谀不阿,亲善有度,好似有天生用不完的亲和力。
      再瞧商人,已悻悻然绕道走了。众人纳闷在心,不得其解,只有打量那年轻人。惟白衣公子瞟了眼槐树梢,好奇道:“你在上头干什么?”
      年轻人道:“刚才树上的雏鸟掉了下来,我放上去罢了。”
      白衣公子别有意味道:“雏鸟离巢,必死无疑。兄台倒是宅心仁厚的有心人。”
      “不敢,抬手之劳,不足言宅心仁厚。在下本是无心之举,又怎么成了有心人?”年轻人避重就轻,整了整衣衫,拱手道:“如果没猜错,这位便是五弟吧?”白衣公子脸色微微一变,年轻人瞧见却不在意,而是接着一一向其余四人行礼,“四位哥哥在上,小弟这厢有礼了。”
      四人面面相觑,难掩警备之色。
      黑个大汉率先按耐不住,怒道:“什么哥哥弟弟的,我等不认识你,不要乱套近乎。”
      年轻人一愣,随即干笑两声:“三哥说得是。小弟本与五位素未蒙面。可自忖着我辈皆侠义中人,陷空岛五义在江湖上素来大有名堂,而这附近又都是你们兄弟的地界。今日若不是事态迫在眉睫,绝不敢叨扰。”
      眼见黑汉又要发难,那被唤作五弟的白衣公子突然道:“哎三哥,这位朋友既然找上我们,当然是看得起我们。不妨听听再说。”
      年轻人笑意更浓,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这里说话不方便,里面详谈。”推门而入。
      员外郎想对五弟说些什么,见其一脸饶有兴趣的模样,叹口气,只得丢个眼色给三哥。那三哥身形伟岸,手脚灵活得很,一个折身抢到五弟身前走进厢房。
      屋内,年轻人倒好六杯茶水,执起一杯,却是递到五弟面前:“都说五弟凡事考究,愚兄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只能以这广灵寺里的清茶招呼,还望不弃。”
      “好说。”茶是接了下来,然一口没喝,动作很自然地又放回几案上。五弟抚了抚袍子,坐到榻上。
      年轻人见状,了然一笑:“听说五弟惹了不好对付的歹人,如此小心,愚兄倒也明白。”说罢,也是撩袍坐下。
      此举引员外郎一阵蹙眉,只见他拱手道:“还没请教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看我糊涂的。”年轻人立即起身,抱拳:“在下展昭。”
      三哥闻言狠吃一惊:“展昭?南侠展昭?”
      不同于三哥的惊喜,瘦长汉子却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鄙夷:“我还道南侠展昭是个何等杰出的英雄,不想竟是个毛头小子。”
      展昭也不生气:“二哥所言甚是。这名号本就是江湖上的朋友一时戏言,小子怎敢以南侠自诩?”
      “江湖朋友对你的推崇,你竟视之为戏言?”二哥仍是毫不客气。
      “以展昭为南侠者,自是推崇;以展昭为毛头小子者,南侠之称自是戏言。”此言一出,二哥顿时语塞。而展昭鼻子一皱,年轻的脸庞笑起来,十分可爱。
      五弟见其貌若谦和,却是不卑不亢,辞藻犀利,心下很是欣赏,于是道:“不知展兄找我们——陷空岛五义所为何事?”
      展昭正正神色:“五弟可识包拯此人?”
      五弟与员外郎对视一眼,继而大笑:“如何不识?当今万岁加封为龙图阁大学士,赐御铡三道,特命其到陈州稽查放赈之事。听闻包拯此人为官清廉,处事公允,所到之处百姓俱夹道相迎。而陈州离此地不远,耳濡目染总是能听到些传闻。”
      “但五弟可知正因此包大人已惹上了大麻烦。”
      五弟惊讶道:“愿闻其详。”
      展昭道:“安乐侯庞昱无视王法,抢占一妇人名叫金玉仙,还诬害其夫婿。安乐侯怕包公知晓,御铡之下难逃升天,遂命手下一唤作项福的狂悖之徒要暗害于他。”
      五弟勃然大怒,猛地跳下床榻喝道:“好个胆大妄为的狂徒!”
      展昭劝道:“五弟先莫气恼。所幸此事让展某得知,拿了项福此人,已交由包大人处置。”
      五弟思忖片刻,询问:“包拯怎么个处置法?”
      展昭道:“当然是开堂审讯,以正国纲。”
      三哥赞道:“好!便该如此!”
      员外郎斜那三哥一眼,三哥立时消声。员外郎道:“敢问展兄弟,既然国纲予正,你找我们来又为何事?”
      “明眼人俱知项福不过是一小小棋子,真正的祸患却是那安乐侯。包大人已查实安乐侯罪证,强抢名女、霸占人妻、夺人田地、贿赂官员,不下十数罪证。然顾念其身份,庞昱之父乃当朝太师,其妹当朝贵妃,一旦曝露,有损万岁颜面,遂拟了折子只留待日后恭请圣裁。”
      员外郎点头道:“如此处理,倒也适当。”
      “然好一个安乐侯,不仅不懂收敛,还挥金霍银重聘杀手盗匪之流,仍欲加害包大人。”展昭说到气头,声如洪钟,义愤填膺。他大步走到白衣的五弟跟前道,“五弟,此人狼子野心,你说,当不当杀?”
      翩翩佳公子,眼中有火,却是藏而不发。五弟瞥眼展昭,弹了弹衣袖,淡然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展兄,杀伐之事不是你我可以妄言。”
      展昭冷冷道:“江湖传言五弟乃热血男儿,今日一见不想却是深谙谨言慎行之道。”忽然转头,睨向窗楣处,复大笑不止。“还是……春暖花开,蚊蝇孳生,贤弟不堪受其相扰,无心他顾?”
      随展昭话音消弭,喧杂渐被死寂取缔,不但屋内的人没了声息,连屋外也俱悄无声息。
      此时此刻,针尖落地亦可辨其声。
      自然,破除无声的当为有声——狂放之声,发聋振聩。
      “若是如此,展某愿为君解忧。”
      一道精光落没眼底,五弟沉寂。
      许久,才道:“你要我助你杀安乐侯?”
      展昭环视而笑:“恶人当有国法制裁,岂敢弄污了五弟的手?”
      “那你要我应你什么?”
      “应我救人。”
      “包拯?”
      展昭不答。直到屋外骚动渐起,嘈杂之声此长彼消。眼见居内之人也是坐立不安,展昭才缓缓道:
      “唯贤弟可救青天。”
      灼目视之,目光不偏不移。
      “唯贤弟可鉴忠奸。”
      字字落力,句句肺腑,令闻者撼动于内,思量于外。
      展昭从怀中慢慢取出一锭足银。“君子之交即便是如过客匆匆,也足取信天下。”拇指一摁,两指顺势一扳,银锭竟断裂两截。取半截,展昭托于五弟前,道:“若是收下,五弟便是应允我救人,若是不收……。”
      五弟道:“如何?”
      展昭道:“展昭也当为五弟退敌。然……。”
      “然?”
      毅然之情,发乎表里。“既然展昭有眼无珠,自此之后,当永世不见。”
      笑声突起,众人看去,是那一直未有所言的矮小之人。此时他已安坐榻上,悠然喝着茶水,边品边颔首道:“妙哉,妙哉。”
      员外郎问:“何妙之有?”
      此人答道:“救一人,亦同杀一人。失一人,亦同得一人。”
      五弟闻言浑身一震,蹙眉沉思。良久,复展笑颜开,稳稳接下了那半锭银子,放置怀中。
      展昭动容,深深一鞠:“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罢,独个走出屋外,将门合紧。
      刀剑交鸣大起,喊杀不绝。
      当腥风血雨渐歇,厢房之内,五弟从几案取过杯茶水,一口饮尽。
      “四位哥哥,这就与我去陈州见包拯,如何?”

      宋景祐四年。
      四帝祯耀武楼三试展南侠,封其四品御前带刀护卫,赐号御猫。后大宴百官,席间,帝取出半截银锭,与展昭曰:“欺君之罪,当何以处之?”
      昭曰:“君以为欺,是为欺也。不然,如何能言欺君之罪?”
      帝曰:“知朕何以封你御猫之号?”
      展昭不言。
      帝曰:“陷空岛何来五义?五鼠而已。”
      昭曰:“当今陛下慧眼如炬,有容乃大。”
      帝大笑曰:“罢也,无双国士,终入吾彀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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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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