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今天也没想起我（秋风辞）》君长玉

65、第六十五章

　　在姜迟原本的计划中，他就算好了自己必死无疑。

　　最坏的情况是被钟青用金玉匕首杀死，最好的情况就像现在这样，先杀死钟青，然后陪钟灵川再次入梦。

　　他也曾侥幸地想过，如果钟青死了，他能继续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那他就陪钟灵川一辈子，等钟灵川百年之后，他就用金玉匕首自己了结。

　　成全这一世的缘分，来生钟灵川转世轮回，他就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尘归尘，土归土，百年之后往事随风。

　　然而阴阳鱼注定同生同灭，钟青死后，体内的阳鱼一旦失去所依很快就会消失，随后阴鱼也会随之消失。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阴阳泉早已干涸，一时也找不到极阴之体能存放阳鱼，只能任其消失。

　　因此钟青一死，姜迟立即察觉到体内的力量在消散，冷意无处可逃，像是流沙从指尖流走，抓不住也留不住，他逐渐感觉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他提前跟黄粱夫人说，如果前面一切顺利，他希望最后给钟灵川留一个梦，一个从儿时开始，一直走到生命最后的梦。

　　在梦里，钟灵川刚出生就被接到了鹿门观，他依旧拜入许无尘门下，成了萝卜头小师叔身后的小尾巴。

　　鹿门观里人不多，但日日都热闹非凡，门中弟子没人不认识他们，醉醺醺的二师叔不知道又歪在哪里睡着了，吃饭的时候喊半天不见人影，他就跟着小师叔去捡醉倒的二师叔；默默削笛子的三师叔坚持练习笛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笛声响起的时候能把后院的大公鸡吓得一蹦三尺高，不知道蹿去哪里的时候，他就跟着小师叔去抓鸡。

　　如果师父下山回来带了零嘴，四师叔追着师父打，他就跟着小师叔趁乱把吃食都藏进床底，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分蜜饯吃。

　　他们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小师叔自己刚学会用筷子的时候，就已经能用勺子给他喂粥了，之后他学会走路，小师叔就牵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在林中的青石小路上，再大一些，他就跟着小师叔漫山遍野到处跑。

　　小师叔在他面前蹲下，要背他下山。

　　刚过小满，晚上还没有太热，头顶是满天繁星，身边有点点流萤，他趴在小师叔背上，提着一个巴掌大的竹灯，看着小师叔一步步往山下走，口中哼着一首轻柔的小调：

　　“天上星，地上灯，河汉夜夜伴孤身。风也静，月也明，梦里也曾见故人……”

　　“青石阶，小竹林，鹿门山外一夜雨；

　　“明朝落花遣流云，竹笛还似旧时音，声声入我心……”

　　“小师叔，到尧光山了。”

　　时光已经走到二十年后，他们从少年长至青年，如今换钟灵川背着姜迟，他们下山去找传说中的仙山尧光，一路向南走，终于在一个渡口前停下。

　　长夜将尽，姜迟趴在钟灵川肩上，抬起头看见岸边停着一只小木舟，天色暗沉，水上的云雾里隐着一座墨色远山。

　　“尧光山啊……”

　　他浑身冷得厉害，不是因为外界的温度，而是一种由内向外的冷，那冷意直透五脏六腑，身上提不起力来，一种无可奈的无力感包围着他，阴鱼的力量已经消失了大半，能撑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钟灵川抱着他上了船，将他揽在怀里，轻轻划动木浆，小木舟在水上轻荡着，离渡口越来越远。

　　钟灵川一语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姜迟伸出一只胳膊，环住钟灵川的腰，知道大概什么都瞒不过他，叹息一声，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背着我下山，说会永远陪着我的时候，”钟灵川道，“自分别五年后，你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姜迟低低道：“抱歉。”

　　钟灵川摇了摇头，垂头贴近他。

　　越到后面阴鱼的力量消失越快，钟灵川脱下外袍裹住他，将他紧紧地嵌入怀里，希望能带给他一点热量，然而根本无济于事，冷意仿佛渗入了骨头里，姜迟开始无意识地发抖。

　　这一叶扁舟在宽阔的水面上显得孤独又渺小，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也许还要再走上一夜，也许下一刻就会靠岸。

　　水声很静，除了水声之外，天地广阔，无边无际，近在咫尺的只剩钟灵川的心跳。

　　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姜迟苍白的指尖，几乎同时，一只纸鹤也向他飞来，姜迟将纸鹤和蝴蝶同时收入手中。

　　他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明婳，托她帮忙了结李霁风。

　　李霁风这么多年虽然作了不少恶，但从来只躲在幕后，没有真正亲手杀过人，天道就是如此不讲理，他这样的人竟也能算“无辜”，而被他操控的姜迟却罪无可赦。

　　所以布这个幻阵的时候，姜迟自己作了阵眼，决心要一人背下所有杀孽，本来还要亲自去了结李霁风，但当时明婳对他道：“我与牧儿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就让我们送他上路吧，你最后的时间应该留给最重要的人。”

　　蝴蝶是明婳的传信，而纸鹤则来自赵若淳，姜迟并非不相信明婳，只是毕竟前尘纠缠，若她实在无法亲手了结李霁风，赵若淳就会代为出手，两人答应结束后会传信给他。

　　他望着昏暗的天空，透过厚重的云层隐约看见了天光，终于长舒一口气，闭上眼。

　　师兄、师姐，鹿门观上下二百三十一位同门——你们看见了吗？

　　历尽十载，终于得以告慰故人亡魂。

　　如今姜迟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过去的一切终于彻底了结，他心里现在只剩眼前这唯一放不下的人了。

　　他伸手描摹一点点钟灵川的脸，从眉骨、眼睛到下巴，他想在最后的时刻记住钟灵川的样子，尽管他没有来生，此生就是终点，他仍旧想尽可能的记住他。

　　钟灵川握住姜迟的手，他的手在发抖，但是动作很轻，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姜迟手心。

　　姜迟摸到一片湿润，想伸手帮钟灵川抹掉眼泪，但怎么抹都抹不完，钟灵川没有哭出声，只是不断地掉眼泪，凤眸中尽是痛色。

　　钟灵川从小到大都很少哭，他和姜迟重逢的这段时间，几乎要把这二十年的泪都流完了。

　　姜迟的心揪在一起，疼得很厉害，比他身上刺骨的冷还要难受。

　　“对不起，”姜迟的声线颤得几乎听不清，他开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哭，“灵川，对不起，又丢下你一个人了。”

　　魂魄的消散和□□不同，姜迟曾经经历过凌迟，但和魂飞魄散比起来也差得远，即使姜迟这样的忍耐力，也很难经受住这样漫长又折磨的痛楚，每一瞬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但他仍旧想多留一会儿，想再多看一眼，他舍不得。

　　姜迟浑身战栗，疼得不能自已，却不肯闭眼，钟灵川见他这样痛苦，却束手无策，恨不能以身代之。

　　又一阵剧痛过去，姜迟瞳光涣散，靠在钟灵川怀里，完全脱了力，他感觉到躯体在变轻。

　　“灵川，”他轻声道，“送我最后一程吧。”

　　姜迟怀里抱着东隅剑，剑身几乎没入他瘦削的胸膛，他的身体逐渐透明，随着天边暗色一点一点消散。

　　“灵川，我突然好想吃糖葫芦……”

　　“好，买糖葫芦……”钟灵川不住地掉眼泪，哽咽道：“我们去买糖葫芦，还有锦鲤糖人……”

　　姜迟躺在他怀里，突然觉得周身冷意散去，他被温暖的体温包围，轻声喃喃道：“好想再尝一次红烧排骨，晚风吹来的时候，山上的竹林沙沙作响，有笛声，还有淡淡的酒气……”

　　“天上星，地上灯……”

　　那时他们年纪还小，还不知晓人间愁滋味，记得有一年元夕灯会，夜空中繁星点点，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无数孔明灯从的镇子上飞起来，照亮整座鹿门山，那么绚烂，那么盛大，像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世人常说人死万事空，可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

　　“灵川，我好想回家，好想回鹿门山……”

　　钟灵川终于悲恸大哭。

　　此时东方天既白，云雾也散去，露出连绵不绝的山峦，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又那么远，远在梦终结的地方。

　　刹那间日色冲破云层，一道天梯自云端而下，光芒万丈，五彩祥云围绕其间，一直来到钟灵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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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轼《西江月·平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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