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大大大石头

68、番外一

　　唐英户口本上曾用名那一栏里，曾经映着“唐招娣”三个大字。
　　这个名字现在一定是文化糟粕，是极端厌女，但放在当年的格局里，却和时下最流行的“小鲜肉”那样，是备受追捧的存在。
　　关于她诞生那天发生的一切，她后来听亲戚们说了才知道。
　　那时候一家人最关心她这个第三代头一胎，所以一大家子都聚集在产房门口，爸爸显得尤为着急，在长廊上来回踱步。
　　她洪亮的哭声响起来后，爸爸终于露出喜色，赶紧跑上前去，对抱着孩子的护士问道：“男孩女孩？”
　　“恭喜您，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护士笑眯眯地传达着喜讯，却没有留意到爸爸瞬间垮下去的脸。
　　几乎虚脱的妈妈也被传染了这种情绪，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反倒是亲戚们抱着凑热闹的立场，一个个抱起了孩子，还问两夫妻给孩子取了什么名。
　　为人父母的也不上心，直接粗暴地说道：“刚上的户口，就叫招娣。”
　　若不是当时有个相对有文化的亲戚在场，提了建议，这名字只怕真要定下：“别怪我多嘴，这孩子面相看着有男孩子的英气，不然叫唐英吧，小名叫英子，你们看怎么样？”
　　爸爸妈妈虽然觉得麻烦，但也不好驳了别人面子，勉强应了下来。
　　虽然这改动，丝毫没有提升她的家庭地位，她仍然无比感激那位亲戚。
　　那些年的街头喇叭和宣传广告里总会画着“生男生女一样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的话，但男女比例仍然失衡。
　　固有观念里对男孩的执着，使得爸妈在三岁多那年终于心想事成，喜迎男宝。
　　取名的时候，对她潦草敷衍的爸爸妈妈，破天荒的翻起字典，还生怕名字取得不好，影响小家伙以后的运势，托关系找了人算命，最后才敲定“梦实”这个名字。
　　这次来祝贺的亲戚更多。
　　小家伙像个肉乎乎的团子，被团团围着，却一点都不发怵，反倒笑得开怀，讨人喜欢得紧。
　　爸爸妈妈脸上有了唐英从未看过的笑容，连带着对她这个女儿说话，也稍微温柔了些：“英子，你有弟弟了，以后要多照顾他。”
　　还是个孩子的她并非不懂家长们的用心，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弟弟更受爸妈宠爱，甜甜地应了声：“好。”
　　只有遗忘了童年的成年人会以为，小孩子分不出喜恶，事实上，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怎么讨好别人。
　　抚养两个孩子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但唐英运气还不算太坏，居然在和妈妈弟弟运气逛母婴用品时，被来找童模的人一眼相中。
　　她马上就被妈妈送去，当补贴家用的工具。
　　拍摄时年龄太小，她根本听不懂指示，只记得眼前刺眼的光一遍遍闪过，吓得她死死捂住了眼睛。
　　妈妈在给人不停鞠躬道歉后，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她要是再不好好表现，就不能吃晚饭。
　　对当时还是个豆包的唐英来说，这就是最可怕的威胁。
　　她只能顺从地换上一套套衣服，摆出一个个造型，但却自此对闪光灯产生了阴影。
　　但懂事后的她，在相册里翻翻着童装贩卖商送来的照片成品时，突然怀念起那段时光来。
　　定格的影像不会骗人。
　　那是她有过最多衣服的时候，做成游戏，就是“奇迹英英”。
　　可惜她不是故事的主角，只是个给弟弟让步的龙套。
　　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从没想过和唐梦实争过什么。
　　她把心爱的玩具让了，把过年时别人塞给她的零食让了，把饭桌上最好吃的东西让了。
　　餐桌上如果摆了一整只鸡，她只吃鸡屁股和鸡锁骨，尽管一只鸡有两个鸡腿，两对翅。
　　小学时和弟弟短暂同校过一段时间，被家长宠坏了的唐梦实，那时就有了点“小霸王”倾向，觉得人人都要顺着他，稍不如意就嗷嗷大哭或乱发脾气。
　　她在弟弟三年级时，发现他在勒索同班同学。
　　那天放学后，她和往常一样去接唐梦实放学。
　　高年级下课比低年级晚些，她每次都生怕惹怒了这个小祖宗，一放学就飞快冲出教室，往弟弟的班级赶。
　　没成想看到弟弟手上拿着同学的漫画翻着，一脸反派画风，“哎你这本漫画不错，借我看几天，到时候还给你。”
　　“你借了什么时候还？”那同学十分害怕，颤巍巍问道。
　　唐梦实很不耐烦：“你怎么回事，这么小气，看完了肯定会还给你的。”
　　抢东西显然不合情理，唐英立刻进了教室，劝阻道：“梦实，别这样，我们该回家了。”
　　“姐，我只是借而已，用不着吧。”唐梦实完全不把这个受气包姐姐放在眼里，把漫画塞进了书包里，“你也看到了，这小子自己愿意的。”
　　那同学虽没多说什么，但第二天他的父母，就亲自出面，找到了学校来。
　　孩子的战场一旦扩散，卷入成人的交涉谈判，自然就变了味。
　　对方家长确实有理，不仅要求唐梦实归还漫画，向那位同学好好道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唐英的父母被迫妥协，哄着唐梦实向对方道了歉，但上梁不正，下梁又怎会服气，大人孩子都不觉得这是个事，还怪罪学校老师小题大做。
　　可惜气已经受了，要撒气，只能找食物链底层，唐梦实做了坏事，骂声却是唐英来挨。
　　妈妈一直用手戳她的脑袋：“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弟弟嘛？”
　　“我跟他说过，抢别人东西是不对的。”唐英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从不顶嘴的她，难得和家长对着干了一次，当然没好果子吃。
　　一记重重的巴掌呼在她脸颊上，让她整个脸颊冒火一样，疼了起来。
　　她还是坚定自己的立场：“老师没做错，这种行为如果不及时纠正，弟弟将来不会有出息。”
　　妈妈看着年纪还小，身高只到自己脖子的女儿，竟然一瞬间被这种沉稳的语气吓到，忍不住想着，是不是平时对儿子太放纵了些。
　　“我没有抢。”唐梦实见苗头不对，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我真的就是想借来看看而已。”
　　唐英不为所动：“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是抢。”
　　“姐姐，我是做出了，但你不要这么凶嘛……”唐梦实哭得更加伤心，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还没变声的嗓音听起来软糯糯的，的确让人心软。
　　当妈的根本见不得儿子哭，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擦起眼泪，立场一下又换了：“你个当姐姐的，不帮自己弟弟也就算了，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呢？”
　　擦干弟弟的眼泪后，他们还演了出母慈子孝的戏码：“以后你要看什么漫画，就跟爸爸妈妈讲，我们不稀罕别人的东西。”
　　“就知道妈妈对我最好了。”唐梦实大声欢呼。
　　唐英意识到多说无益，久而久之，更加沉默寡言，进入青春期后，她在家几乎像个透明人。
　　偶尔看到饭桌上有喜欢的菜时，很快扒拉几口，就迅速跑回房间，努力好好学习、帮忙分担家务，才没招来父母的骂。
　　不过有时还能听到他们的吐槽。
　　“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一天天耷拉个脸。”
　　“算了算了，女孩子家安静点也好。”
　　她就这样，一路以年级前三，稳进985大学的成绩，备战高考。
　　可惜高考前夕她生了一场大病，影响发挥，成绩出来后，比平时低了30多分，使得爸妈本来想拿她出去长长脸，炫耀一圈的心，彻底沉到了底。
　　他们对唐梦实常年打架惹事，成绩垫底视而不见，却对她的一次失误，无限放大。
　　成绩刚出来候，非但没有安慰，更多在埋怨她这次失利：“平时考那么稳，有个屁用，关键时候只会放哑炮。”
　　而唐英根本无从反驳，她的确在走最重要的上坡路时，摔了跟头。
　　后来爸爸不知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什么，和妈妈一通商量后，决定送她去HN高中复读：“那里学费不便宜，你争气点，但也别只顾着读书，那边有钱人多，多交点朋友。”
　　唐英即刻察觉父母的用意。
　　不过是见弟弟惹祸太多，家里没什么门道，怕最后兜不住他，才希望她去搭建一个桥梁，找个厉害的靠山。
　　她起初觉得又一次被踩在了脚底，受到极大的侮辱，但思来想去一个晚上后，还是决定答应下来。
　　如果真的成功了呢？
　　那些有钱人花钱如流水，也许不介意这些钱，他们给她送礼，她可以转手低价卖掉，攒下的钱，瞒着父母就好。
　　从现在开始攒，几年后去外地买一套自己的小房子，慢慢和家里断了联系。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漂亮，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极为下作，要靠欺骗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目的。
　　但离开这个家的愿望远占上风，让她不得不为自己谋算。
　　准备复读期间，她有时会在晚饭后，借着去图书馆借参考书的名义，偷偷地跑去就把门口围观。
　　那时和现在环境不同，灯红酒绿中常有画着烟熏妆，打着耳钉，穿着超短裙的女生站在门口，也有喝得烂醉如泥的醉汉，被保安抬到外面。
　　醉汉们嘴里骂骂咧咧，身上却又掏出一大把钞票来，保安们看到了钱，又会放行。
　　唐英不由揽住自己的胳膊，觉得脊背发麻。
　　如果这就是有钱人的嘴脸，她要如何自处？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彼时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点点行差踏错，才让她成了被鱼饵吊住的人，以至于活该经历那么久浮沉。
　　在进入HN的第一天，她就遇上了周章启，他的热心和自来熟让她觉得有些突兀，但并不厌烦。
　　吃午饭时，她点了自己喜欢的菜，习惯却和在家时一样，筷子勺子动了几下，餐盘里的饭菜就少了一半。
　　周章启看得惊呆：“你吃得这么快，不觉得烫吗？”
　　“不好意思，我习惯了。”唐英随口答了一句。
　　她觉得自己表现的实在糟糕，在这个小少爷眼中，只怕她这样的吃饭方式完全没有教养。
　　但周章启只是劝道：“以后吃东西不要那么快了，对食道和胃都不好。”
　　唐英拿着餐具的手蓦然一顿。
　　从来没人这样关心过她。
　　她看着他斯文的吃相，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在他的主动攻势下，两人渐渐相熟，一起吃了一周饭后，周章启开始顿顿都点和她一样的菜。
　　在唐英疑惑的注视里，他挠着头皮，很不好意思：“我感觉你喜欢吃这几个菜，我就这么点了，这样你要是想多吃菜，也可以吃我的。”
　　她那时产生错觉，以为有人出于真心，愿意给她鸡翅膀和鸡腿，后来才发现，他的心是个填不满的黑洞，他对她的好，全是因为别人。
　　失去前女友让他对桑柔肆意妄为，失去桑柔后，又让他无端糟蹋自己。
　　他永远在原地踏步。
　　而她和他的关系，变得像恶性肿瘤那样，她用保守治疗不停麻痹自己，放任它恶化胀大，所以不得已要割掉时，不知所措。
　　在绝望里挣扎了太久后，她只想破茧重生。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在邻市落了脚，有了新的生活节奏和新的社交圈，才发现以男人为中心的日子是多么空虚乏味。
　　她偶尔会给桑柔发自己桌上堆成小山坡那么厚的书，会发在打扫卫生时发现的碎发，然后再配上几个“哭脸”表情包，说读书果然很费脑子。
　　桑柔嘴上说自己果然是神算子，料事如神，一边却悄悄给她寄了很多补身体的东西。
　　还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唐英是在午休时间，去便利店买午饭时，刷到了桑柔新发的朋友圈，才知道她终于和林思言有了进展。
　　“居然不先告诉我？”她在微信里敲下这行字。
　　几分钟后，那头回了过来：“毕竟这样最方便啊，不用一个个说。”
　　也有道理，总归事件好事，她由衷为桑柔高兴。
　　她笑着在那条朋友圈下点赞，还留了言：“锁了，钥匙我吞了。”
　　才搁下手机，就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请问，这里有人吗？”
　　便利店里本身位置不多，这时又是饭点，显然是要拼桌。
　　唐英礼貌地答道：“没有。”
　　那人坐下来后，她抬眼看到他的蓝牙耳机，看到他听歌的模样，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是他？”唐英微张着嘴，不停感慨这世界怎么能这么小。
　　她居然再度碰上和桑柔一起打分时，那个让她社会性死亡的男生。
　　心里不停祈祷着千万别被认出来，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反而显得她更加显眼，对方掰断了一次性筷子后，反应过来。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之前给我打过分的女生？”
　　唐英背上像爬了无数条小虫子，痒得令人难受，丢脸丢到了家，隔了好几秒后，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么巧。”那男生却笑了开来，“没想到还能再和评委见面，是我的荣幸。”
　　“是挺巧的。”这点唐英无法否认。
　　他是个很直球的人，认出她以后就打开了话匣，偶尔带点冷幽默的说话风格，让整顿饭吃得意外的愉快。
　　唐英自认是个慢热且内向的人，甚至会因为别人太过热情，而感到不自在。
　　但今天算是个例外。有个人在跟前，陪着说说笑笑也不错。
　　这顿饭她吃得很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