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奴》元古宙

2、第一章

　　骄阳似火。

　　悬挂在高空中，发出耀目白光的太阳变得令人生畏。

　　进入雨季后，持续不断的高温干旱使幼发拉底、底格里斯两河流域的水位不断下降，孕育伟大巴比伦王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遭逢了前所未见的旱情。

　　位于幼发拉底河中下游的北部河岸，素有巴比伦的明珠之称的美丽小城——希拉，同样为可怕的旱情所苦。

　　希拉城里的公共水池早已派兵管制，只有城里的贵族和有特权的阿维鲁阶级才可以自由取用，平民和奴隶每天只能得到极少量的食水。

　　一个午后，炎热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特有的红色尘土。建筑、店铺、甚至路上的行人，都被红色尘土包围着、困扰着。

　　作为最靠近国都巴比伦的河口城市，平日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希拉显得安静、沉闷。原本绿树成荫、鲜花盛放的城市，因为缺少水分的滋养，处处暗淡无光。

　　但是，在希拉最有名的一处私宅里，花朵从不因干旱而凋谢，林木繁茂昌盛，点缀庭院的莲塘水池永远碧绿清澈。那座林木深远的庭院里，甚至看不到困扰希拉居民的红河之尘。

　　阿维鲁人苏纳姆支起手肘，侧躺在莲池边的碧玉躺椅上，盯着碧绿的池水陷入思考。他原是巴比伦最负盛名的美男子，即使在小城希拉隐居多年，乌亮的黑发和天青石色的眼睛仍然不减风采。

　　他忽然皱眉，想起了妻子美娜。大难来临前他曾想让她置身事外，可是美娜执意要跟随他。

　　池水清澈，偶有微风，翠绿色的小小莲叶便会随风而动，在水面上划出优美的涟漪。看着眼前的美景，苏纳姆不知不觉地将心神融入秀丽的景物。

　　确切说来，现在苏纳姆、莲塘、莲塘所在的混杂埃及风格的花园及宅院，这一切都是一个名叫阿卡德的王室商人的私有物。

　　近年来阿卡德深受汉谟拉比陛下宠爱，成为重要性仅次于宰相的王国商务代理人，权势炙天，掌管王国的财政与金库。

　　苏纳姆仍在想着心事，为他遮阴的圣柳微微拂动绿色的枝条，仿佛想抚慰这个深受困扰的人。

　　苏纳姆今年二十五岁，出身于珠宝匠世家，是自由民中高贵的阿维鲁阶层。他承袭祖先的血统，是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对于这一点，他非常自信。

　　可是不知为何，这些年他的作品都带着使人不幸的奇妙晦气，比如明明是受到诸神加护，保佑行商的戒指，却在戴上的第一天，就遇上强盗；或是带着他做的水神的护符，却被水淹死……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然而十次后，再无人敢买或者请他打造东西了，昔日因他的传神技艺而歆羡赞叹的人如今都躲得远远地，最后连神庙都放弃继续采用他的作品。套用希拉城里人们的话：“再美的东西，也要有命欣赏才行……”

　　没有订货就没有收入，察觉家庭情况不妥，苏纳姆拿出积蓄交给一位好友，但是一年后，却从远方传来这位朋友卷款潜逃的不幸消息。随后，苏纳姆发现自己踏入了更深的深渊，不知何时起，所有的债务凭证都集中到了他的异母弟弟——阿卡德的手中，那个曾被他伤害，憎恨他的人。

　　于是就在前两天，在伟大的太阳王——汉谟拉比陛下的代理人，希拉太守的郑重宣布下，根据陛下新订法律之规定，苏纳姆因负债破产，他和他的妻子美娜一起成了同父异母弟弟阿卡德的债务奴隶，这一劳役，将为期三年。 林间雀鸟的婉转啼鸣终于唤回了神游之人的心思，苏纳姆又想起了前两天的情形，由自由人中的阿维鲁阶层堕落到债务奴隶，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很深的痛苦。

　　“耻辱。”他静静地想。

　　那天的情形，他永远也无法忘掉。

　　在城中心的广场上，太守哈泽瓦一共判定二十一个自由人破产为奴，他和妻子美娜就在其中。

　　最近，年老太阳王的治世失去了曾经的平安稳定，天灾人祸接连出现，仿佛湖面下急湍的潜流，悄悄冲击着不败的王者与他的国家。

　　巴比伦国内财富分化激烈，即使同为巴比伦尼亚的自由民，富比王侯和饿死沟渠者都不罕见，大富大贵的人们过着骄奢淫逸毫不自省的放荡生活，他们囤积土地，争夺奴隶，比富竞奢，宁愿以倾城巨款购买遥远异国的神秘货物，也不肯拿出哪怕一个角子施舍给处于饥饿困苦的民众。

　　虽然汉谟拉比陛下为了加强王权统治与抑制这些情况，特意编订了系统规范、内容详尽的《汉谟拉比法典》，然而实际作用并不明显，权贵们自行其是，在国王看不到的地方为非作歹。

　　当太守叫到苏纳姆和美娜的名字时，耻辱令苏纳姆全身紧绷，白皙的皮肤大量充血，浮现触目的猩红，这一生，他还不曾如此受辱过。就在此时，美娜略带紧张地拽了拽他的长袍。

　　原来，阿卡德的心腹管家——绰号“毒蛇”的拉曼正向他们走来。拉曼是个埃及人，他身材高大、皮肤黑亮，端正有型的面容上有双毒蛇般阴狠的眼睛。

　　此人是阿卡德的得力助手，他的名声连不问世事的苏纳姆也略有所闻。

　　“日安，苏纳姆老爷。”面带微笑，拉曼以无可指责，近乎做作的仪态，向那对夫妇行礼。

　　“因为有重要事情，目前无法从巴比伦脱身的阿卡德老爷有口信给您，希望您肯赏脸听一听。”

　　苏纳姆深吸一口气，十年前，他在父亲灵前赶走了那个小妾的儿子，不承认阿卡德和他有血缘，任他自生自灭，现在，阿卡德却买下他的全部债务，出现在他面前。

　　拉曼笑着说：“老爷吩咐：不能亲自迎接兄长，使兄长必须出面走法律形式，深感不安，希望兄长和嫂子能安心住在弟弟家，一切不必担心。”说完，他欠了欠身，挥手间，几个仆人隔开人群，围住他们。

　　这个无礼的混蛋。

　　苏纳姆的痛苦并不因为动听的话而减轻，相反，他觉得拉曼过分礼貌的举止，恰恰是对他的讥讽。无视周围同样沦为债务奴隶的人们艳羡的目光，苏纳姆紧紧攥住纤美的手指，默然无语，他近乎直觉的厌恶面前的埃及人。

　　但是，人的一生里该来的总是会出现，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阿卡德，那个被月神南那的神官长预言过的，苏纳姆也不曾遗忘过的孩子，他的挣扎与仇恨在沉潜多年后，终于要出现了吗？而他，月神南那的子孙，无论何时都不会在灾难面前低下头。

　　抬起头，苏纳姆抿紧秀美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淡淡地看着面前的人，直到管家拉曼发现自己无法承受主人兄长的注视，并因此低下头。

　　“带路，管家。”

　　“这边请，老爷。”收起轻蔑与傲慢，拉曼小心掩去内心的想法，恭敬有礼地引路。

　　苏纳姆温柔地挽起妻子的手，向着未知的命运走去。

　　看着拉曼在前面带路的高大背影，美娜忽然凑到苏纳姆的耳旁，轻声说道：“苏纳姆，我讨厌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