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 58 章 ...
-
71
在参加赫敏和克鲁姆为孩子举办的派对当晚,德拉科对哈利道别。
回想起来,和哈利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都像是梦,最后的那个周末就像电影的结尾。他和哈利去了另一座城市,飙车,酗酒,住在陌生的旅馆被警察破门而入,在酒吧宿醉,开着车子冲向大海。
在极度的狂欢后,他们迎来终结。
那晚他们携着手走在长长的坡道上,说着无法拥有任何意义的话,然后德拉科告诉哈利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伴侣,和他恋爱、结婚、组建家庭。
德拉科不想离开他,但人们总是要做不想做的事,这是离开最好的时间,在一个热闹的晚上,一个人们为新生命而聚集、欢庆的晚上,他人的圆满弥补了他的缺憾。
与哈利告别时他本应觉得痛苦,但他早就在等着这天了,也一拖再拖耽搁了好久,因而终于分别时,他甚至松了口气。
与哈利道别后,他走进长街。有那么一会儿,哈利是跟在他身后的。太远,像他的幻觉。
他想回头,想告诉哈利不要再理会他了,但他不能停下,不能对哈利开口,否则他的勇气会瞬间消散,他会立刻扑进哈利怀里。
他不能和哈利成为恋人,他不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他有过一个爱人,时至今日他仍爱着他,不愿抛下他,哪怕他死了,他也要念着他,让他在尘世永远被人牵挂。
他不要再去爱另一个人。这就是结局了。
在路灯微弱的光芒下走着,德拉科放慢了脚步。他听不见哈利的脚步声,也不敢回头确认,无论哈利是否在他身后他都会崩溃。
街旁有树,茂密的枝叶遮挡着路灯。他从一棵又一棵树下走过,光芒穿透枝叶,断续落在他的脸上。叶子被风摇动着、震颤着。
前路漆黑。这条路太长了,他却迟迟没有幻影显形。或许哈利早已不在身后了,也或许他刚刚停下、正注视着他;也或许,他仍一步步跟着他向前走,看他们能走到什么地方。
德拉科的脚疼了起来。
一阵雾莫名地降下。他抬头望去,发现只是月亮消失在云后。月光透过云朵落下,像一层纱。
他惶然走着,许久后,月亮重新照亮世界。
道路尽头是一片未修缮的战后废墟。
德拉科呆滞着,哑然失笑。
他拿出魔杖,自黑夜中消失。
空气稀薄,土腥味钻过墙壁与砖石渗透进来。台阶旋转着,一圈一圈,地狱下是天堂。
他死不了,于是回到墓室里,去陪他的恋人。
离开之前德拉科安排好了一切。他早将所有魔药的配方都给了圣芒戈,也教给圣芒戈的人这些魔药的详细做法,他在麻瓜世界的公司有下属打理,还有人负责每个月给战后基金组织捐款。
他没有任何事要担心,只需要回到恋人身边。一起生,一起死。
最初,德拉科甚至不敢见伏地魔,他自觉有愧: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还动了心思想和哈利一同生活。而且哈利正是杀了汤姆的人。当然,汤姆也几次试图杀他。
他常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
还是这里更好。
寂静,无穷无尽的安宁。
德拉科靠在伏地魔的棺木上看那扇魔法做的假窗。它能实时显示二楼卧室中见到的景色。昨日下了雨,这天阳光明媚,草叶上沾着露水,万物生机勃勃,他将自己埋在深深的地下。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汤姆,我一定在撒谎。
他知道他在逃避。逃避很多事,比如他不想再去爱一个人,比如他想要更简单的生活,只有他和汤姆的生活。他被强烈地、热烈地爱过,他被震颤得彻彻底底,即使许多年过去,他仍无法走出旧日恋情的包围。或许他也不想走出去。
“哈利会不会发现这地方呢?”他摇晃着手中的魔药。
大概不会,他顶多会来庄园找他,但他不会上二楼,更无法打破德拉科设下的一个个咒语。
“需要换个地方吗?”他倚靠着棺木,回头看了眼伏地魔。
他实在不愿移动伏地魔的尸身。死人是应当安息的,尸身理应被好好埋葬,而不是要时常被自己打扰。
“显然只有我在扰乱你的安宁,但你不会觉得我打扰你吧?”德拉科问。
伏地魔沉睡在死亡的怀抱中,并不作答。
德拉科看够了窗外,将魔药一饮而尽,倒在棺木旁睡着了。他不想回卧室好端端地睡着,他希望他每个夜晚都不甚舒适地睡去。
几天后,德拉科毫不意外地感冒了。
他像每个可能或已经怀孕的人那样避免用药。
察觉出怀孕那时他还和哈利在一起。但孩子自然是汤姆的,他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受孕,需要魔药和魔法的一系列操作才行。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将魔药带在身上按时服用,不抱期待地想着或许某天会如愿以偿。
在发觉怀孕后,德拉科意外地只感觉到微弱的喜悦。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怀孕,为什么会想要一个孩子。
但无论如何,既有了孩子,他更不能拖延离开哈利的时间了。
为着前几次的失败经验,德拉科不敢确定胎儿会平安降生,甚至没费心为孩子准备衣服等物品,现在想那些还太遥远,等过上几个月再说也不迟。
地下过分安静,他受不了,于是施了个魔法,让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虽说也不过是风雨声和虫鸣鸟叫,但也足够了。
有时一连几日都是阴天。德拉科看着那扇假窗外的阴云和细雨烦不胜烦,觉得喘不上气。拜托,他本来就住在地下,呼吸已经够费力了。
德拉科用魔杖对着窗户挥动一下。窗外立即晴空万里。
虽然不必做什么,但德拉科还是以做魔药、研究魔咒打发时间。偶尔他也会想想孩子。待孩子出生后怎么办呢?和它一起住在墓室吗?在孩子年纪尚小时或许还能这样做,但只要孩子稍微大一点,就该带它到正常的世界生活了。
他缓缓吸气。哪个选项都没有诱惑性,无论是孩子,还是去正常世界生活。留在这里一辈子好了,一直在坟墓里住到死好了。这是最简单、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也是最蠢的办法。
“人不该逃避,是不是?”他问伏地魔。
他思考了片刻,发现他连“思考”都想逃避。
一个月后,也或许是一个半月,他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阳光忽然腻烦起来。于是再次挥动魔杖,让它显示此刻庄园里真正的样子。
一整片金色落入眼中时,德拉科轻轻地惊呼一声。
远处的山林金灿灿的,院中的树木也变成了金黄色。还没到叶子缓缓飘落的季节,它们仍在枝干上,露出生命终结前最后一个阶段的模样。
已经是秋天了。
他摸着肚子,他的孩子动也不动。
两个月过去,德拉科渐渐发觉事态变得很奇怪。
他又开始翻医书,想要核对自己的症状。可他最近身体如常,没有任何“症状”出现。
在尝试了几个诊断魔法后,德拉科发觉他并未怀孕——之前他不过是出现了假孕的症状,无疑又是药物的副作用。
确认自己并未怀孕的事实时,德拉科正站在魔药室里。他眼前还有十几瓶魔药,功效都是保住胎儿、让胎儿顺利成长。可他根本没有怀孕,每天喝了那么多苦得难以下咽的魔药,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走回大厅中伏地魔的棺木旁。
“我又失败了,”他看着汤姆,“你高兴吗?你一直也不想让我有孩子。”他看了眼手上的戒指。
他问汤姆“你高兴吗?”这句话同样可以送给自己。德拉科不知道自己高不高兴,但他至少能确认他并不难过。
“你赢了,”他对伏地魔说,“我放弃了。”
他叹息着在棺木旁坐下,看着戒指,看着自己细瘦的手。
他瘦得过分、病态、虚弱。这些年他一直病怏怏的,和汤姆在一起那几年如此,在阿兹卡班如此,出狱后他用生子魔药折磨自己,更是如此。
他靠在棺木上,忽然抓紧自己的头发,莫名用力。
但只是转瞬间,德拉科松了手,揉着被自己抓疼的头皮。
德拉科储藏了大量食物,蔬菜、肉类、水果等一应俱全,因为魔法的缘故,它们一直保持着新鲜的状态。这里的厨房很大,灶具种类也齐全,德拉科却很少认真做饭,他总是随便做些能果腹的东西。
这次他打算认真做饭。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的当天,德拉科就做了一大桌子。贪多嚼不烂,好几道菜做得都一般,但他今天非要勉强自己不可,就算难吃也要吃掉。好在菜肴数目虽多,量却不大,但那天他还是觉得胃疼,不得已又吃了药。
当天晚上他开始研究菜谱,给自己列了一个长长的菜单,计划好了每天要做什么、吃什么。
在那之后,他连魔药也不做了,每天都呆在厨房变着花样给自己做饭。原本他就很擅长这些,现在认真起来,要把自己养胖一点简直再容易不过。
这可比做魔药容易多了。当然,烘焙是个永远的迷。
不久后,德拉科就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他不只需要食物的摄入,还需要运动。说起来,他倒是很羡慕哈利的身材。
也不知道哈利在干什么。他在地下已经住了快一年,说不定哈利已经开始和别人约会了……这是应该的,这很正常,他当然值得有更好的生活……
德拉科出现在马尔福庄园时,纳西莎几乎要恍惚起来。
她尽量不去想他,不去想她曾生育了、养大了一个孩子,不去想他如何伤害自己、执迷不悟,不去想自己如何被他伤害,就在她几乎要模糊了对儿子的印象时,德拉科忽然出现了——变了样子。又一次,他变成另一个人。少年时期的德拉科完全是孩子气的,青春期时他也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后来,黑魔王的到来扰乱一切,他忽然地被折断、扭曲着长大。纳西莎不想承认,但那个时期的德拉科有种近乎邪恶的漂亮容貌,也或许这是她的想象,认为他沾染了黑魔王自然会变成如此模样;后来黑魔王死去,他的容貌一整个寡淡下来,他像是一同死去了,苍白,恍惚,带着病气;这几年他稍有些好转,却仍是瘦弱、漠然的模样,像个半透明的影子,一直在向着某个方向远走,直到消失。
今天的他变了。刚刚重生,刚刚从一场火中走出,被火烧去了一切牵绊,被火锻造,自火而生。
数年来,纳西莎第一次觉得他像个活人。
“你怎么了?”她问。
作为见面后的次一句话,这多少有些突兀。德拉科并不在意,答道:“我最近过得不错。”
纳西莎望着他,不敢快乐也不敢相信。这几乎是本能,她被他伤害得太多。
“是吗。”
德拉科走到她身旁,像过去那样挨着母亲坐下,握住纳西莎的手。
“您最近还好吗?”
他们生疏地聊着家常。纳西莎的生活很简单,很平静,她身体很好,生活中没有烦恼。这足够让他快乐。
“我带了很多东西给您,”他兴致很高,“还有我做的菜,都保存好了,晚上您可以尝尝。”
纳西莎的回应很冷淡。
“您只是生气,是不是,妈妈?”他问,“您只是对我很恼火,不是不再爱我了,我知道。”
他自顾自地说着。她没有回答。
“您不用回答,也不必说伤害我的话。我知道我伤害你太多,我想被原谅,但我知道您一直爱着我。”
这次她动了动嘴唇,最终仍旧什么也没说。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我知道,”德拉科又说,“妈妈,我不再想那件事了……孩子的事。我放弃了,真的,以后您不必再担心这件事了。”
纳西莎看着他,目光中有轻微的惊讶,但那抹亮光转瞬即逝。
“好。”
“您不相信我,”他轻声答道,握着纳西莎的手攥了攥,“但我对您保证,这是真的。”
“你对他没有感情了吗?”她问。
“当然不是,那样的感情如果要彻底消失还是挺困难的,”德拉科若有所思,“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不想那样做了。”
他东拉西扯地说着,讲自己最近的生活,他尝试着做了很多新菜,还渐渐习惯了运动等等。
“您喜欢我过这样的生活吗?”他问。
“你不用认同我的喜欢。”她答道。
“妈妈——”
“我不是在生气,”她淡淡说着,“这不是一句气话。”
德拉科品味着这句话的含义。
天色晚了,夕阳的光芒落入房中,壁纸被涂抹上一层浅浅的红。
他望着父母的起居室,发现这里也变了模样,很多东西都消失了,换成了新的,他记得这间房里有一件他很喜欢的东西,似乎是个挂在墙上的装饰,这时见不到了,他也想不起来那东西是什么。
“妈妈,之前是什么东西挂在那面墙上?”他忽然问道。
纳西莎向他望着的方向看去。
“有过一幅画。”
“不是画,是个其他东西……装饰品。”
“一个你小时候的玩具。”纳西莎说。
“玩具怎么会挂到墙上!”
“你要挂上去的,”她说,“一个会动的积木城堡。”
“白色的石头做的!”他忽然记了起来,“是吧,妈妈?白色的,闪着光?”
“是。”她答道。
德拉科记起那时模糊的场景。他拼好了那个白色城堡,爱不释手。后来有一天他举着城堡给纳西莎,说“挂到墙上”。
纳西莎显然认为玩具城堡“挂”到墙上很奇怪,但她什么也没说,挥动魔杖,让小城堡飞到墙壁上去。
“它在墙上挂了有十年呢。”德拉科笑道,想着那时的情景,想着他如何荒谬的愿望都会被满足的童年。
他回忆着,快乐着,完全不在意那城堡现在被拿去了什么地方,抑或是否还完好无损。他没有那么多奢望。
离开马尔福庄园后,德拉科去阿兹卡班见卢修斯。
他对父亲说了同样的话,他不再想要孩子了,卢修斯可以放心了,也不必再对他很恼火了。
卢修斯同样不相信他。
“您可以不生气了吗?”他问。
没有回音。这也不怪卢修斯,因为摄魂怪的缘故,他的精神很虚弱。
“您还爱我吗?”他问。
德拉科等了很久。
他们沉默着,海浪的声音太小,不足以压过沉默,不足以给他条件认为父亲说了爱他但声音被海浪压过。
“我不知道。”许久后,卢修斯说。他的态度更像是他无法确定他是否还爱自己的孩子。
这答案或许刺痛。德拉科不确定自己是否觉得被伤害。但他知道母亲不会这样想,母亲爱着他。
就算父亲真的这样认为,德拉科也无法责怪父亲。他自己或许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他的孩子也做出同样的事情,他大概不会爱他,他爱自己更多。人们会选择自保是情理之中,他明白父母的选择,他自己并不比他们更好。
离开阿兹卡班时已经是深夜了。德拉科迎着海风走向岸边,遥遥地见到几个人向监狱走。这样晚还要来监狱,想必是加班,带着刚抓到的犯人……
他刚刚想到哈利,就在那几人中见到他的脸庞。德拉科吃了一惊,匆忙转过头来。他带着兜帽,距离远,天又太黑,哈利不会认出他的。
他紧抓着兜帽向前走,直到上了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坐在船上,他莫名地孤独。不想回到家里、墓室里,也不想回马尔福庄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见到哈利让他忽然被扰乱,一瞬间,又是快乐又是难过,然后是接踵而来的无尽惆怅。
他回了地下。
走进大厅,他匆忙走去伏地魔身旁,在棺木旁坐下。
“我没有忘了你,”德拉科低声说,“我立刻就回来找你了。”
他忽然想到了棺木合上盖子、被埋在地下的场景。不,他绝不要汤姆被独自埋在土下。
他小心地握着伏地魔的手。
“……已经过了那个时候,如果我能早些让你下葬,现在也不会……”
时间越久,他就越无法割舍。他已经不想离开了。
隔着一层棺木,他在恋人身旁躺下。
这次回到地下时,德拉科带回了一些植物和种子。有些是魔药所需,有些只为观赏,或毫无用处。地下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以魔法和魔药营养液滋养植物,于是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有四种植物已经开花了。其中有一种植物茎与叶子都是白色,花朵却是红色的,颜色艳丽,很是妖冶。
“它好奇怪啊,”德拉科摆弄着那盆花,“我最喜欢它。”
他把小花盆放在棺木旁,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假窗之外是晴朗的星夜。月光明亮,落了一片银辉在他伸出去的手上。
夜色实在很好,像过去他拥有的每一个寂静、安逸的夜晚。夜空深邃,群星为伴。只可惜地下没有风。
如果有风吹来……凉爽的,一阵一阵,带着夜露的惬意的冰凉……还有树的味道,叶子的味道……
他惋惜着,渐渐困了。
正要合眼时,一个人影在月下出现。
德拉科的心猛地被揪住了。
是哈利。
月色下,他独自走近宅子,神色惶然。整个庄园都黑漆漆的,只有月亮寂静地燃烧。
一楼的窗帘都打开着,哈利很容易就能确认房中空无一人。再者,因为魔法的设置,他是可以随意进出这栋房子的。
他站在花园里,茫然向黑洞洞的房子望着。片刻后,他向前走去,或许已经迈上了门前的台阶,不多久他又退回到花园中,不知所措。
德拉科僵硬地坐起来。
哈利与德拉科记忆中的模样差别不大,或许最近刚剪了头发,但仍是那头乱糟糟的黑发,还有那双碧绿的、黯淡的眼睛。
平日不会有任何人见到他这幅样子。只有在德拉科身旁,在面对德拉科时他才会一次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对一切都不确定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未来,他们会在哪一天重逢、哪一天结束。
可他不该有哀愁。
过了一会儿,哈利转过身去,缓步离开。
不要走。
德拉科的心被一双手紧紧攥着。
不要走。
他在心底唤着,指尖抓疼了掌心。戒指的力量阻挡他,连这样微小的伤害也不能允许。
德拉科忽然笑起来,他咧着嘴,肩膀颤着。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去见哈利,他只能在坟墓里看着他。
哈利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望着房子。
德拉科忽然想起哈利为什么今天会来找他。一定是几天前在阿兹卡班时哈利认出了他。
头皮上有一块地方轻微地发麻。
德拉科目不转睛地看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他想见他。他应该现在就向外跑去,打开墓室厚重的门,走过无尽的台阶回到尘世——
哭着拥抱他,哭着、笑着吻他。
只要他想走。
只要他离开。
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除了他的心。
离开墓室,黑夜的寂寥与冰冷会立即烟消云散。夜晚被光与暖点燃,他们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两个人。
几分钟过去,德拉科动也不敢动。
他望着哈利,以为自己已经跑出去迎接他,以为自己已经抱住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打在哈利的脸颊上。
他希望哈利走上二楼吗?他想让哈利找到他吗?
他想让哈利见到他生活在墓室里与死人为伴、他想让哈利带他走吗?
不。
他不该走,也不想走。
德拉科向他望着,看着哈利在床外加久久地伫立,神色落寞。他站在枯萎的花丛中,只有冰冷的月亮为伴。夜风冷,连夜色也冷。
德拉科的腿麻了。他僵硬地走到墙壁旁,抚摸那扇魔法制造的窗,摸哈利的脸。指腹下只有墙壁冰凉的触感。
我不能去见你。
他低声说,却没力气说出话来,只做出了嘴型。
手指用力在墙上抓着,但没有用,痛苦也被戒指阻挡。
原来我爱他。
许久未曾有过的,泪水温热地滑到脸上。
他哭得厉害,却还是仓促抬起头来,努力睁开眼去看哈利。
他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哈利不该沾染的世界。他心里有另一个人。
手在墙壁上按得太久,越来越用力,将那一块墙壁也捂热了。
哈利站在月下,目光在冰冷的建筑上温柔地流连,不知道德拉科正看着他。
那天哈利离开后,德拉科只当做这事从未发生过,他如常地过着日子,认真做饭,时常运动,专心照料自己,每天在棺木旁和伏地魔说话。
但夜里闭上眼时,哈利有时会闯进他的脑海。他仍站在那天的月色下,在他窗前一遍遍徘徊。
他像是永远留在那里。
这件事过去三个月后,有一天德拉科回到房子里去找一本书,意外在门厅里见到一封哈利送来的信。德拉科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送来这封信的,或许那时他正在睡觉。
信的内容很平常,哈利聊了聊生活琐事,说不知他是否能见到这封信,但还是想写信给他。
“我试着和别人约会。希望你不要认为这是软弱,但我确实有软弱的一面。总是想着你,我很难过。我知道我会好起来,但这过程很难捱。
约会不顺利,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大概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脱离现在的处境。
我还是很想你,也喜欢你,或许,也爱着你。这些你都知道。”
德拉科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有了离开的念头。他并不急着去见哈利,只是觉得他很久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了,甚至快忘了那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发了一会儿呆,还是拿着信回到地下。
走进墓室的大厅,他照旧走到伏地魔的棺木旁坐下,打开信又看了一遍。
“他杀了你,是吧?我应该恨他的……”说着,他用魔杖变出一团火,将信扔了进去。
信刚刚被火烧了边缘,德拉科忽然伸手,从火中抢回了信。
火焰的燎烧感只持续了一瞬就消失了。
指尖只有轻微的刺痛。这不是燎烧应该带来的痛楚。
“都是你……”他叹息着,握着信躺在棺木旁,展开被烧坏边缘的信纸,又将它揉成一团攥在手中。
九个月后德拉科再次离开地下,去探望父母,去采购一些需要的东西,然后回到伏地魔身旁。
他渐渐觉得他不该继续住在这里,却又不确定要不要回到正常的世界去。
这次回来时德拉科带了更多的植物,他将他它们摆满了墓室的各个角落,不止是摆放棺木的大厅、他的卧室、书房,甚至厨房和浴室里也全是植物。
这让家里湿冷了几分,但德拉科这一两年身体都很健康,并未感觉不适。
他精心布置了卧室里的植物,让一种开花的蔓藤一直长到了天花板上。蔓藤坠着白色的小花。
这种花有致幻的效果,但不至于让人上瘾,德拉科很想尝试一下。
“也别让我真的死了——虽说我住在坟墓里。”
他提前做了魔药,打算在睡前喝下,确保自己能在安全的时间醒来。但做了药剂后他又觉得自己在白费力——反正他有戒指,还喝这玩意干什么?
他把药剂扔到桌子上,躺到床上睡了。
毫不意外地,他梦见汤姆。
他梦见过汤姆太多次,对这一切轻车熟路。或许是花朵致幻的影响,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
他梦见的伏地魔仍躺在棺木里,却能和他交流。
“我知道你死了,”德拉科说,“你可不要用什么话来骗我,否则醒了以后落差太大,我能把自己哭死。”
“你不会,”伏地魔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可不敢保证。”
他像平日那样坐在伏地魔的棺木旁和他聊天。
“我最近想走了,我是说,离开这里。我得给自己找个借口,由你来说最合适不过,你说我应该离开,我就能毫无负担地离开了。”
“你应该离开。”他说。
德拉科笑起来,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
“这是你自己的事,”伏地魔说,“你可以做出选择。”
“我想把责任推给你。”
他们沉默一会儿,他握着伏地魔的手,摩挲着骨节。
他现在理智多了。就算在梦里,伏地魔都是死去的样子,除了能说话外,他和死人毫无二致,动也不能动一下。
“我应该被那些东西引诱吗?”他问。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伏地魔没有答话。
“别呆在这儿一动不动,”他拉着恋人的手拽他,“我们在做梦,在梦里就别这么无趣了。”
他拉起对方的一瞬间,两人回到了伏地魔在马尔福庄园的房间。
这倒不像是梦了,一切都过于清晰,他甚至不记得房间是这种模样。
德拉科仔细打量着这间早就被毁掉的房间,发觉他完全不喜欢这里。
他在房中走了走,想起的却是他第一次醉酒的那天。他在伏地魔面前喝醉,还故意挑衅他。
“那时你很胆怯,你知道吗?”德拉科说。
几年前第一次意识到黑魔王或许对他有感情时,德拉科觉得很好笑。黑魔王也有不敢做的事,黑魔王也有胆怯的时候。可他敢,他什么也不怕,他堕落得彻彻底底,又怎么会惧怕感情与它带来的伤害?
“我知道。”伏地魔说。
德拉科抬起头,望着房间雪白的天花板,想着自己的整个人生。他现在能回顾一生了,他住进了墓室,这一生已经走到头了。曾经他是个没脑子的小混蛋,目空一切,傲慢无礼,后来他是食死徒,是个失败者,是伏地魔的娼妓和玩物。损毁了心,自甘堕落。他疯狂、自毁、走向死亡,又回到这世界,成了伏地魔的恋人,伴侣,继承者,未亡人,一个幽灵。
他被爱着吗?被伏地魔爱着?那又怎么样?爱他的人不计其数,他从小就在宠爱中长大,人们巴结他,奉承他,宠坏了他。
德拉科走到床边,把伏地魔拉到自己身上。他们吻着,顺理成章地上床。
他们的第一次就在这里。德拉科记得那天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他将当时恐惧的心情忘了大半,顺便美化了回忆。他记得那时他很害怕,感觉耻辱,但没有疼痛,也没有肢体或精神上的暴力。他不敢反抗,只是一味害怕。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并体会到越来越多的快感,身体越是愉悦,他就越憎恶自己,越痛恨伏地魔。
再然后,就只剩下欢愉了。
他在梦里睡了很久,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他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伏地魔哄了他一会儿,抱着他下床,给他洗澡、换衣服。
德拉科原本觉得饿了,但他刚换好衣服,就和伏地魔一同出现在霍格沃兹。
“我自己的梦还能不受控制!”他感叹道,拉着伏地魔去大厅,想要在那里吃早饭,但时间不凑巧,大厅的长桌都空着,没有食物。
他在桌旁坐了片刻。
刚刚来到霍格沃兹时的记忆是最清晰的。在车站和父母分别,上火车,和克拉布以及高尔一起去找波特,坐船,参加分院仪式。
那天的一切都是新的——崭新的,只能体验一次。
德拉科摸着桌子,回想在学校度过的时光。
“上学的时候从不觉得上学有什么好,现在倒怀念起来了,又有点后悔——那时候花了太多时间找哈利的麻烦,不然还能更愉快些。”
“已经是‘哈利’了?”伏地魔注意到这个称呼。
德拉科呆了呆,笑道:“是啊,我和他睡了,还很喜欢他,怎么办?”
伏地魔只是在他嘴唇上吻了吻。
“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很好,”德拉科说,“六年级就糟糕啦,都是因为你。”
“我道歉,”伏地魔说,“如果能回到那时候,我会让你好好读完六七年级、顺利毕业的。”
“这倒不错——啊——”
德拉科的手指上传来一阵刺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伏地魔拿起他的手。
“不知道,你做的戒指在发疯,都怪你。”
伏地魔握住他的手,在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上为他揉了揉。
他们在学校里呆了一整天。学校里有许多学生,多数都是德拉科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他想看看自己的同学,却一个也没见到,连惹人厌的格兰芬多也没见到几个。
晚上,德拉科回到他在斯莱特林的寝室。临睡前,伏地魔坐在床边陪着他。德拉科让他给自己讲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讲课吧,你当老师还是挺称职的。”
伏地魔还真的讲起课来。他讲的竟然是魔法史,德拉科立刻就睡着了。
第三天,他们去了麻瓜世界。
德拉科很喜欢麻瓜世界的繁华和热闹,只是噪音太多,让人烦躁。
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他们住到酒店位于高层的房间。天气晴朗,德拉科站在露台向远处看,他抬起胳膊,感受初秋凉爽的微风。
在记忆里,他住在高层时的天气多数时候都是阴沉的,有过几个晴天,但数量太少,白白浪费。
他转过身,靠在栏杆上,看着伏地魔。他一如既往地站在阴影里,并未走到露台上。就好像他这一生都无法与阳光相融。
德拉科看着他忽然笑了。
“我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
“你应该这样回答吗?”德拉科笑道。
“你知道答案。”
德拉科伸手,伏地魔走过来抱住他。
“我希望你活着,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和你交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们结束了。”
“我就当没听见这句话。”德拉科说。
他们拥抱着,但德拉科很快推开他。如果一直拥抱着,他就没办法看到他了。
“如果你活着就好了,我还有好多魔咒没有研究明白,”他再次叹息,“你不在的时候我花了太长时间研究生子魔药,时间都白白耽搁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钻研了。”
“未来你会有很多时间做这些。”
我还能做到吗?德拉科疑惑。
他心中立刻有了答案,想也不必想——他当然能,他能做到任何事,这在过去几年里早就证明了。
忽然,一阵风刮来。
猛烈,不留情面。他的袍子被“忽”地一声灌满,露台在摇晃。
在短暂的震动后,德拉科睁开眼,望着伏地魔。
“我们不能永远只谈论爱,是不是?”
阳光强烈,将他身后晒得疼痛起来。
世界苍白着,逐渐褪色。阳光变得透明,一切都变得浅淡。连伏地魔的身影也变得透明起来。
“我们走。”
他立即抓住恋人的手幻影显形。
两人出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这里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东西变得颜色浅淡或透明。
“这才对,”德拉科拉着他的手走在街上,“真可惜我们过去没有机会这样做。”
“我在很多事上都应该补偿你。”伏地魔说。
“奇怪,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吗?”德拉科看着他,“毕竟这是我自己的梦……我认为你亏欠我吗?”
“你早晚会这样想,因为我你才住在坟墓里,这不是活人应该住的地方。你早晚会怨恨我——或许过去也怨恨我。”
“恨当然有,”德拉科手中多了一个冰激凌,“我因为好多事对你生气:你不肯停下战争、一意孤行追求一个必然会坍塌的结局……将我独自留在世上,去承受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他拿着冰激凌的手小幅度地挥动一下,“太多了,我恨你也理所应当。”
正说着话,德拉科忽然听见噪音。他转过头,见是橱窗里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他只看一眼就转回头来。他受不了暴力的场景,哪怕只是个人之间的暴力也让他痛苦。他不能理解他们,就像不能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什么那样热衷于欺负他人。刚刚新闻上的场景更过分,虽然仍是个人之间的,那种恶意、野蛮与原始仍让他痛苦。
好了,又多了一个恨着汤姆的理由。他正是那样的人,他制造的灾难远超个人之间的恩怨,一整个魔法界都被波及。
他们向前走着,德拉科渐渐觉得冷。他正奇怪怎么温度会这样低时,他抬起头,却见周围一片雪景。
他和伏地魔出现在雪原中。
一个人影从不远处跑过。
是他自己。
在大雪中,几年前的德拉科踉跄着奔向悬崖边,扑入无尽深渊。
但他没有死。
场景变换,两人看见德拉科跪在雪中,崩溃地哭着去抓戒指,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为你死。
“走吧,他没事。”德拉科转身,拉着伏地魔离开。
伏地魔回头去看雪中的德拉科。
“回家吧。”他又说。
但这次,伏地魔不见了。那个正在哭泣的德拉科也不见了。
德拉科独自站在冰天雪地中。
所以呢?他要醒了?梦要结束了?
但他不想醒。
德拉科闭上眼,立即出现在他和伏地魔最后居住的房子中。但伏地魔不在这里。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走,一直走到他们结婚的门廊下。他抬起头,夜空中是过大的、不真实的星星。就像他们结婚的那晚,魔法制造了幻境,他们在美到不可言说的星夜成婚。在那之后,他们一直是一个人,无论生死。
他觉得冷。
够了,该醒了。
他到梦里不是为了再体会一遍寒冷。
他闭上眼,等待着。
片刻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段楼梯上。德拉科疑惑着这是哪里,难道他回到墓室了吗?
他想起来了。是伏地魔带他养伤时的那座城堡。住在这里时他总是昏迷的状态,因而对这里的印象并不深刻。
他沿着楼梯向上走,穿过走廊,然后推开那两扇门。
在卧室里,德拉科见到曾经的自己在床上躺着,身上裹着好多纱布,伏地魔正坐在床边,指腹轻柔地碰着德拉科的头发。
伏地魔发现他,神色警觉又防备。
“我们在梦里,汤姆。”德拉科轻声说。
“这不是梦。”伏地魔说。
“这是我的梦。”他笑道,然后靠近伏地魔,对方仍怀疑地注视他,拿起魔杖。
“对我攻击没有用,你给了我戒指。”德拉科说着抬起左手。可这次他并未见到戒指。
伏地魔更不信任他了。德拉科于是扔下魔杖向他走去,咒语打了过来,但对他无效。他轻车熟路地坐在伏地魔腿上抬头吻他。
他们吻了好久。德拉科忽然动情,手探入伏地魔的袍子,却被对方握住了手。
“发生了什么?”伏地魔问。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就好像德拉科真的穿越了时间与他对话。
“我们分开了,”德拉科露出极浅淡的微笑。
“这不可能。”
德拉科的笑容加深了。
“是呀,我知道,这不可能。”
伏地魔注视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他有话想问德拉科,最后却只是说道:“我设想过这种情况。”
“这是你的错。”德拉科笑盈盈地说。
“我应该补偿你。”伏地魔说。
“这是当然,所以,我能永远留在梦里吗?”
伏地魔只是吻他。
亲吻结束后,两人出现在一条船上。一条很小的船,他们对坐着,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着,两边是高高的、将他们完全隐藏的水生植物。
“你不会想要这样的梦。”伏地魔说。
德拉科抬头望去,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云彩也没有,就只是一整片的黑色。
“这个梦境不好,场景也不现实,”德拉科抱怨着,四下望了望,“换个漂亮一点的。”
他转回头来,伏地魔却忽然抬手,将德拉科向后推。
他向水中坠去,猛然惊醒。
德拉科大口喘着气,身体上残留着梦中的失重感。
他茫然睁着眼,发现自己又在棺木旁睡着了。
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感觉浑身酸痛,又头晕目眩。他迷糊片刻,渐渐清醒过来。
眼前仍是那扇虚假的窗。他耷拉着眼皮看窗外,那里似乎有个人,但看不清是谁。
是谁都没关系,旁人无法走进房子,也无法发现他,他在地下是绝对安全的。
德拉科躺了一会儿,再度望向窗外,却见伏地魔站在那里。
细雨纷纷,他的恋人在雨中伫立,等待着什么。
“汤姆……”
德拉科仓皇爬起来,回头去看棺木,里面空空荡荡。
他踉跄着起身,摔了一跤,膝盖狠狠磕在地上,他仍爬起身一瘸一拐向外跑去,不知道他早已涕泪横流。
在那扇窗后,汤姆在等着他。
他就知道汤姆还活着。伏地魔不会死,他是永生的,他会陪着德拉科一辈子,看着他老去,看着他死去,为他举行葬礼,为他痛苦,为他哀悼,为他在漫长的永生中感受孤独。
离开地狱的台阶无穷无尽。德拉科慌忙向上跑着,又哭又笑,不知摔了多少次。他不在乎,他摔死了也无所谓,他的爱人回来了。
台阶生着刺,冰冷地、刺痛地扎着他的脚,他双脚流血,被荆棘缠绕,数次在楼梯上摔倒。他手脚并用地向楼梯上跑,狼狈至极,欢喜至极。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穿过走廊,推开二楼卧室的暗门,然后直接从二楼的窗跳了下去。他等不及了。
迎接他的会是恋人的怀抱,他连看也不必看。
从窗口坠下,德拉科摔到花丛中。他疼得呜咽起来,无法相信汤姆竟然没有接住他。
“汤姆?”他喊道,揉着自己摔疼的腿。
他四下望着,却见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耀眼、荒芜的金色。
“汤姆?”又一遍。
他刚刚明明看见了伏地魔,他不在棺木中,他在他们的庭院里等着他,透过那扇魔法的窗看他。
他再度呼喊,提高了声音。
呼唤,嘶喊,尖叫,哭泣,带着哭腔喊叫,带着哭腔呢喃。
他双脚流血,衣服也因为数次摔倒被扯破,脸和头发沾着灰尘与眼泪。
他忽然恨他。恨他死,恨他死了也有本事折磨自己。
德拉科抹去眼泪,拔下无名指的戒指随手丢进花丛。
他忽然睁眼,在爱人怀中醒来。
伏地魔抱着他吻了吻,说他刚刚在发抖。
“我做了个好长的梦。”德拉科躺在床上伸懒腰,终于松了口气。
“什么梦?”
“我梦见……”
他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失去棱角,失去鲜亮的颜色。一切都是一团一团的。他怎么会生活在一团团的雾气中呢?
“我还在做梦,”他轻飘飘地对伏地魔说,一边贪婪地望着他的脸,很快笑了。这梦不够好,梦甚至都比不上现实,在现实里,我至少能看清你的脸,即便你死了……
大脑如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是啦,他知道……
他完全看不清伏地魔的脸了。
“你好久没有吻过我啦。”他轻声说,怕话语戳破梦境。
然后他得到亲吻。他们吻了好久,他竟一刻也没有想到性。连性也成了浪费,他只想留在亲吻的一刻,永远。
亲吻时德拉科忍不住笑。人竟然能幸福到如此地步,汤姆,你能相信吗?我们什么都不必有,就只是这世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有了这样的生活,人们竟然还会有烦恼,互相怀疑,互相算计,他们随时准备好了离开,不受一点伤地离开,爱一个人像完全没爱过,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们不必考虑那些,汤姆,我们什么也没有,没有未来,没有明天,连下一个小时都不会有,不配烦恼也不配算计。我们只有此刻,世上再不会有更微小、更不起眼的东西,我一无所求,连延长这幸福也不奢望,此刻抱着你、吻着你就是世界无上的怜悯与祝福。
世界实在有趣,汤姆,你知道它有多奇妙。我与身边的许多人都不过是普通人,但普通人竟然也享有无数祝福,平平无奇甚至泯然于众人却拥有各自的独特境遇。我也如此,汤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在我更小的时候。
你见过我长大的地方,但你不知道它过去的样子,马尔福庄园几经修整,童年时,我印象里的家不是这样的。庄园里有很多不再使用的建筑,那时还未拆除,它们墙壁破损,窗棱断裂,缺少天花板,走在里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整片蓝天,建筑周围的草坪整整齐齐,格格不入,我在那里玩耍,直到今日我仍记得触摸破损墙面的感觉,太阳将墙壁晒得发热,装饰墙壁的砖石古旧又粗糙。
我跑去过那里看星星,那天我从母亲怀里挣脱,跑进那栋遗迹似的建筑里,那时天黑了,母亲本应该一个咒语将我拽回到她身边,但她跟着我走来,走进破败的建筑,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看星星,她抱起我,我搂着她的脖子,天上群星闪耀,有流星划过。有一次我见到了很大的一颗星,它燃烧着坠下。
夜里我很怕那几座废弃建筑,在黑夜里它们看起来像怪物,但我还是想去玩,期待着什么惊吓自己,恐惧着什么惊吓自己。
有一次他真的被吓到了。只是雷。大雨,闪电,雷声,阴沉的天空。那天他原本在捉蜻蜓,为了方便,他脱下鞋子,觉得这样不会发出声响,而且动作更灵敏。
在德拉科没注意到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一瞬间就阴沉得如同黑夜,然后是忽然到来的倾盆暴雨。最初他甚至愣住了,不知所措,过了两秒才开始向房子跑去。但雨太大,天又黑,他甚至看不到房子在哪里。
他连不久之前脱下的鞋子也找不到。德拉科开始跑,就好像有什么在追着他,就好像雷电和暴风雨会吞了他。他在恐惧中迎着风雨向前大步跑着,光裸的脚沾着泥土和草叶,被雨水浸得冰凉,风吹在脚背上,脚趾一次次踩进深深的泥土。不见五指,不辨方向,最初他恐惧又慌乱,但很快,他发现没有什么伤害他,风雨不会,雷电不会,脚下的泥土也不会。他快乐起来,觉得他战胜了什么,开心地在雨中跑着。
现在他完全不能适应不穿鞋走路了,尤其是在室外,更不用提踩在湿漉漉的青草上,感受风吹过脚背。
这里没有风,汤姆。没有草,没有泥土。这是人造的、与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这里是我为你建造的坟墓,这里有坟墓需要的一切。
但是,死人需要什么?厚重的砖石,不腐的棺木,典雅的墓室?
你需要吗?
砖石,棺木,墓室?
你恨死亡,死亡是对你的嘲弄。
你会愿意留存一具尸体在世上吗?我活着时还能照料它,但如果我死了,魔咒的力量也渐渐消失,到那时要怎么样?
你会腐烂吗?生虫,被啃咬,成为虫的出生地、食物和墓穴,彻底腐烂,化为尘灰,被风卷走?
世人推崇以火燃尽肉身是有道理的,至少省了被啃咬和腐烂的步骤。
我不要你的尸身万年不腐。你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不能变成他们研究或唾弃的对象。尘世的光不能再一次落在你的眼睛上,任何人的目光都不能再落到你身上。
你是我的,我拥有你的一切,我负责你的一切。
你不会留在这里,我不会给你棺椁与坟墓。死亡是终结,终结就该彻彻底底。
我会确保你的身体灰飞烟灭,不留任何踪迹,不被任何人发现。
死亡不能嘲弄你。
你将彻底离开,消散于世界,回归于世界,如宇宙间万事万物。
白色的花朵坠在天花板上。
德拉科睁开眼,花瓣落下,如一片片雪。眨眨眼,下落的花瓣又消失了,花朵仍坠在蔓藤上,垂下目光看他。
花香萦绕在房中,让他头晕目眩。
德拉科想要起身,却动也不能动。他在床上躺了半晌,试图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出了一身的汗,累得像死过一次,身体是空的,只有灵魂沉重,吊在他身上,坠着他,压着他。
他再度睡去,十几分钟后又醒来。他仍没有力气,连下床也很费力。
他向大厅走去时不得不扶着墙壁。若他松开手,他真的会摔倒。
大厅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假窗中透过来无尽的光芒,金灿灿的,熠熠生辉,一整个房间都被照得透亮。
一个灵堂。
德拉科走到棺木旁,确认伏地魔的尸体仍在那里。他摸了摸恋人冰冷的面孔,疲倦得几乎要晕过去。
他在棺木旁坐了片刻,身体就像一片纸似的倒下。
阳光刺眼地照耀着。
这里太亮了。他把左手遮挡在眼睛上,花费了好久才终于适应光线。他动了动手指,光芒从指缝中落入。
光明倾泻而下,将他笼在其中。
窗是假的,但光此刻就在他身上灼烧。他半睁着眼,看着那在光中燃烧的世界。
光芒如水,像一场雨,无穷无尽的眼泪,为宽恕而生的眼泪。
阳光炙热地落进来。他的胳膊和脸都被灼烧得滚烫。
没有活人过这样的生活。
德拉科想要爬起来,却摔了下去,就像刚刚在梦中一般。不同的是这里是现实,伏地魔不在窗外等他,那句尸体就在他身旁的棺木里。
但他要走了。
就在此刻。
再耽搁下去,他再不会有离开的勇气。
汤姆。
最后一次,最后一眼。再看一眼汤姆,然后就离开。
他脚步不稳地站起,踩到了自己的袍子。他扑到棺木旁,看着汤姆的面孔。
德拉科忽然笑了。一声短促的、咧开嘴的笑。孩子气的,条件反射的。
他摸着恋人的面孔,拇指在他苍白的嘴唇上擦过。
汤姆像是还活着。当然啦,他活着的时候就像个死人。德拉科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声。如今汤姆真的死了,死了好久,好多年……他陪他一起死,他们一同住在坟墓里。
“我要走啦,汤姆,”他拿起恋人苍白细瘦的手吻了吻,泪水滑到那只手上,“我不能永远住在坟墓里。”
他想说更多。比如汤姆一定不会怪他,汤姆会希望他放弃他,离开这里去过真正的生活。但他说不出。
德拉科爬进棺木,拉开伏地魔的胳膊。
他终于疯了,他终于做了他一直禁止自己去做的事,将汤姆当做活人那样与他依偎在一起。但这次他原谅自己,他给自己一次发疯的机会。
最后一次。
他枕着汤姆的胳膊侧躺在他身旁,就好像他还活着。
曾经他以为他永远也不要离开这怀抱,他要永远躺在死去爱人的臂弯里。泥沼中的天堂。
他抓着他的衣服哭,抓得久了,手指酸痛起来,眼泪也沾到伏地魔的衣服上。他们双方都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流泪。
你给了我太多。我希望永远活在过去,活在我们仅有的四年里。吻你,抱着你,送你离开,等你回来。哪一边都像是梦境——拥有你,失去你,你活着,你死去。哪一边都像假的,哪一边都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假的,他会很快乐。他很高兴不必背负这样多的悲伤和重量。
如果是假的,他绝不会甘心。重来一遍,他仍要如此。他很高兴他没有任何事可后悔。
在这个世界之外,在这个维度之外,或许有无数个他们,他们中一定有一些得偿所愿,至死相守。
最后一次吻他,为他整理好衣服。
最后一次看着他,想起的只有他们之间美好的一切。
应该说什么?
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抑或只是道别?
他望着恋人的面孔,熟悉的疼痛自身体中传来。
所有事总有终结的那天,也会有新生的那日,人们为此哭泣,为此欢庆。离别与重逢,分离与相遇,结束与开始。
疼痛消失了。他在平静中快乐着,幸福着,狂喜着。一阵新的、温柔的、缱绻的、平和的感觉被他召唤而来,笼罩着他,陪伴着他。
德拉科握着手上血红的戒指吻了吻,轻轻摘下,戴到恋人手上。
“我要走啦。”他轻声说。
墙壁上虚假的窗外下起了暴雨。清洗一切,埋葬一切。
似乎有一阵风吹来。一阵虚假的风,未来的风,即将吹拂他的脸庞和身体。
德拉科从棺木中迈出,将棺木合好。
他光着脚一步步走向墓室的门,浑身滚热,像一团火焰。石砖冰冷,他浑然不觉。
推开门,迈入走廊,顺着旋转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
他没有鞋,身上只有松垮的睡袍和魔杖。
一个新生的、懵懂的神。
地底深得让他惊讶。他可以用魔法,但德拉科想要一层层爬上去。石板的凉意不断传来,他浑身滚热,莫名发抖。
许久之后,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踏入走廊,推开二楼的门。
他继续向前,走过与他们过去同住时极为相似的房间,走过他长久独居的卧室,走出房子。
踏进庭院,暴雨在一瞬间就浇得他浑身湿透。雨声响得让他惊讶,豆大的雨滴打在树木、枝叶、房檐、门窗上,震耳欲聋。
这不是地下那个寂静的世界了。风是鲜活的,将他的头发吹乱,将一切无法囚禁自己的东西都吹得漫天乱舞。花朵,叶子,树枝,细小的沙石,暴雨和它们一起狂乱地飞舞,打在他脸上、身上,将他和世界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耳畔是轰鸣的风雨,视线里是被风雨模糊的世界。
德拉科向前走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和睡袍上。他浑身湿透,风吹到身上如一片片刀。
喧嚣,暴雨,穿透身体的风,打在身上的雨滴和泥沙。他回到尘世的第一天,欢喜至极,愉悦至极。
走过平整的大理石,走过花园的小径,走过草坪,穿过花海。他一步步踩在大地上,脚上沾着雨水、草叶和泥。
走得足够远之后,德拉科终于停下。他转过身,那栋建筑在雨中伫立,静静地回望,仿佛哭泣。
他们的家。
一瞬间,德拉科心中满是柔情。
他可以犹豫一辈子,站在这儿一辈子,从天亮站到天黑,看大雨洗刷它,看黑夜迎接它,看月亮安抚它。
他等待着,犹豫着,思考着毁灭它的时间。
什么时候他才会下定决心?
德拉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刚刚来到这世上。
德拉科抬起手,试探着,随手一抬似的,魔杖跟着他的手动了一下。
轰然巨响自地下传来,带来一阵异样的震动。
他的爱人在这世上消失得彻彻底底,不留一点踪迹。
然后土地坍塌,大地震颤。
庞大的建筑被魔咒从中间切断,如被抽了脊梁似的倒下。烟尘四散,连暴雨也无法压制。远处忽然飞起一大群鸟,漆黑的翅膀在阴沉的天空下扑打。
伴随土地的震动,大地裂开缺口,将破碎的房屋吞了下去。
狂风呼啸,暴雨和尘灰狂躁着袭来一同击打在他身上,灰土和雨水在他身上留下一条条印子,又被更多、更冷的雨水清洗一空。风越来越大,德拉科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
他要亲眼看着他的毁灭与新生,在废墟上。
光着脚。
等着初生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