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曲》桑糕就酒

3、第三章

　　午间的餐食是由朔南寺提供的素斋。

　　虽说是素斋，用料却一点都不含糊，滋味也十分新奇鲜美。

　　其中那什锦素面尤为可口。

　　光是汤底，就选用冬菇、冬笋、白菜、豆腐等十多种原料精心煨煮，辅以罗浮松松果作为燃料。

　　熬煮过程中，松果的清香渗入汤中，鲜美去腻，回味无穷。

　　虞易安此前不曾吃过如此素斋，贪鲜多用了小半碗什锦素面，生生吃得有些积食难受，饭后便哄了长姐陪她一道去后山竹林散步消食。

　　虞易舒拿她没法，只得陪她走上一趟。

　　到了后山发现竹林间修有一木栈道，大概是前日刚下过雨的缘故，栈道显得格外干净爽利。

　　两旁林间的春笋纷纷露了尖。

　　鸟语蝉鸣，好不惬意。

　　悠悠闲闲地逛了一会儿，虞易安亲昵地挽住虞易舒的手臂，唤了一声阿姐问道：“婚期将近，阿姐可觉得有些紧张？”

　　虞易舒闻言斜睨了一眼自家幼妹，淡淡答道：“没话说可以不说，问这个作甚？”

　　“阿姐——”百转千回的一声，显然不得到答案不能罢休。

　　虞易舒拿她没法，无奈道：“等你自个儿婚期将近之时就晓得了。”

　　“嘁，”虞易安瘪瘪嘴，丝毫不觉得婚事有何说不得，“我那不是还早着呢？”

　　偏头瞧了瞧阿姐隐隐泛红的耳尖，笑嘻嘻地又说：“想来阿姐是不需要紧张的，毕竟裴家哥哥可是宝贝阿姐你宝贝得紧呐。”

　　仗着四下无人，她毫不掩饰自个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性，将虞易舒原本只是淡淡泛红的脸颊臊得活像打翻了胭脂。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信口胡说。

　　去年年初，沐阳侯府的老太太亲自上门为孙儿裴叙向虞易舒提了亲。

　　沐阳侯府与虞家所在的大将军府只有一墙之隔，两家往来频繁，小辈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可谓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也不知从何时起，玩伴的感情就变了味。

　　双方长辈都喜闻乐见，不多久便顺理成章地定下了亲事。

　　定亲后，裴叙也不曾轻视半分，反倒表现得更加守礼谨慎，生怕一步行差踏错，错失良缘。

　　裴叙及沐阳侯府对这门亲事的重视，虞家人都看在眼里，这才有了虞易安肆无忌惮对她阿姐的调侃。

　　虞易舒闻言没好气地伸手轻戳妹妹的眉心，嗔怪道：“促狭鬼，一日不闹就不爽利是不是？”

　　虞易安听罢眉头一抬，刚想撒娇耍赖，余光却突然瞟到了一抹鹅黄裙边。

　　是那云家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

　　虞易安下意识拉了虞易舒往一旁躲去。

　　所幸这竹林长得密密麻麻，若是有心藏匿，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虞易舒可不知道先前那眼神官司，陡然被扯到林间，面上露出一丝不解。

　　虽然长辈们在家总对妹妹叮嘱尽量不要露脸于人前，但自家小妹向来并不十分认同，怎的今日如此自觉。

　　反常得紧。

　　困惑之际见妹妹回头以指抵唇，作噤声状，虞易舒只能随了她去，一齐敛了呼吸声安静藏好。

　　云家姑娘似是寻人不得有些气恼，原地忿忿跺了跺脚：“庆公公分明说表兄......”

　　才听几字，虞易安一惊。

　　云家姑娘的表兄，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被云家姑娘所言惊到的不止虞家双姝，同样还有云家姑娘的丫鬟。

　　小丫鬟惶惶打量了一圈周围，见四下无人才松一口气，忙小声提醒：“姑娘，隔墙有耳。”

　　若不是清楚云家主仆二人自始至终不曾往她们的方向看过一眼，虞易安险些要以为那丫鬟是在暗指她们。

　　她摸了摸鼻头，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身形隐得更深些。

　　睫羽微垂，她眸光渐浓。

　　如若是那一位真的在朔南寺，倒也不奇怪闭关已久的无尘大师会选在今日出关。

　　难怪云家人会反常地出现在这里，原来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如此，那无尘所说另一个“无解”之人，莫非指的就是……

　　正想着事，余光忽见云家姑娘身后的丫鬟又上前顺气安慰：“许是那位爷又改了主意。姑娘，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云家姑娘似乎很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一声冷哼过后，转身离开。

　　待她们走远了，虞家姐妹对视一眼，果不其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讶色。

　　姐妹俩各自理了理着装。

　　“看来这云家还真是权势滔天，”虞易安突然张口，单指指了指天，语带唏嘘：“连‘那位’身边的人都能收为己用。”

　　虞易舒闻言蹙了眉头，并未顺着答话，只说道：“左右与我们无关，当不曾听过就是。”

　　无关？

　　虞易安正了神色，棕黑的瞳仁中染上了一丝愁绪。

　　半晌，才如呓语般轻轻道了声：“真的无关么？”

　　“说什么？”虞易舒没有听清。

　　虞易安却没想复述，只整理好情绪再度漾开笑颜，重新挽起阿姐的胳膊：“没事，我们也回去吧，娘亲该惦记了。”

　　见她这般，虞易舒只当是无关紧要的，也没放在心上。

　　听到她的话，轻嗤：“累了就说累了，总拿娘亲当幌子。”

　　然而虞易安现下内心有些沉重，也不像往常那般同长姐嬉闹，只窘迫地笑笑，拉了她就往回走。

　　于是姐妹二人相携离去，没有留心到在她们离去后，又有一人从那林间深处慢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神情惬意，步法轻盈。

　　*

　　回到厢房，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竟落起了雨。

　　虞易安关上房门后就敛了笑容，坐在圆桌边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姣好的面容在那阴雨的印衬下，显得有些阴沉。

　　雨声渐响，还伴着风声，将半掩的窗户吹得嘎吱作响。

　　她被那声响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

　　起身走到窗边，抬头定定看着阴霾的天空，直看了许久，才喃喃出声：“天变得可真快……”

　　说着，竟又出了神。

　　直到感受到一滴雨水抚过脸颊，虞易安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关了窗。

　　转身正想坐回圆桌边倒些茶润润嗓子，不想目光才将将触及那圆桌，她便瞪圆了美目，差点被所见之景吓得惊叫出声——

　　那桌边，竟是坐了个身形健硕的男子。

　　只见他表情闲适，体态优雅，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腰间玉佩上的细穗。

　　分明他是不速之客，却怡然自得得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见她终于发现了他，他淡淡一笑，下巴朝着圆桌另一侧一提，示意坐下再谈。

　　举止间的理所当然，一瞧便是平时发号施令惯了的。

　　虞易安从惊吓中回神，犹豫一瞬，垂下眼帘移步落了座。

　　闭眼睁眼间就将那些慌乱的情绪压回了心底。

　　等她再把目光投向男子之时，眼眸里只余了淡定无谓。

　　男子瞧她这般神色，轻笑了声，率先打破沉默：“虞二姑娘冰雪聪明，想来已然猜到了我的身份。”

　　若要说此前她还存了些疑虑，他这话一出，确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指蘸了杯中的茶水，在圆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君”字。

　　随指而过的茶水将木桌浸湿，留下一道道锋芒毕露的轨迹。

　　萧承琢自她落指便开始噙笑，见到完整的足字后笑意更浓。

　　不欲拐弯抹角，他等她停手便直言问道：“虞二姑娘以为……云家之事该做何解？”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双桃花眼缠绵勾人，若是不听内容，倒是有几分缱绻的意味。

　　虞易安暗自腹诽两句，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待听清了他的问句，她暗叹到这果然是个会吃人的精怪，心间也因着这直白生出了些轻恼。

　　语气不由得冷淡了三分，神色却如常：“不知。”

　　萧承琢却恰似没有感受到她的变化，抬袖将她写下的君字轻轻拂去，径自续说：“如今我身侧近侍都投靠了云相，我的处境真是不妙——”

　　虞易安眼睫轻眨继续不言。

　　她也着实不知该答些什么，朝堂之事岂容她肆意胡吣？

　　若她开了口，代表的便是虞家，而非简简单单的她自己。

　　可此刻他步步紧逼，分明是摆明了要逼她开口。

　　简直是十足的无赖之举，也不知道那规矩森严的深宫是如何养出的这般性子。

　　见她低垂着头颅装傻充愣，萧承琢沉默地把玩了会儿袖边纹饰，而后叹笑一声另起话题：“我给虞二姑娘讲个故事如何？”

　　说的是个问句，却没有一点要听她回答的意思。

　　虞易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头顶处仿佛悬了块巨石，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将她砸入难以脱逃的深坑。

　　萧承琢果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道：“曾经有只猛虎，统领山林数百年。有一日，林外突然来了一条巨蟒，它对猛虎极尽奉承，与那猛虎称兄道弟日日同寝同食，猛虎便渐渐放下戒心，将那巨蟒当作亲如手足的好兄弟，甚至默许那巨蟒盘上它的脖颈打闹玩乐，毫不设防。”

　　说到这里，他稍顿一息，看着对面的她如临大敌的面色，唇边漾起几分笑意，不疾不徐道：“虞二姑娘可知后话如何？”

　　被迫听了一出她本不该听的戏，虞易安一时间喉头发紧，那道笑意不达眼底的凌厉目光像是要将她灼出洞来。

　　避无可避，她只得艰难启唇道：“不知。”

　　别再说下去了。

　　她在心中暗自请求。

　　可他并没有就此打住，语调仍是不慌不忙，声音仍是轻缓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于是这巨蟒便寻了机会暗自收紧身子，直至将那猛虎活活绞死。”

　　虞易安猛然一惊。

　　竟是弑君！

　　她先前只当先帝是因为权利旁落心生抑郁才间接早逝，却不想云相那般胆大包天，先帝之死居然和他有直接的干系。

　　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强作镇定，她抬手摁了摁眉心，敷衍道：“公子故事虽好，可又与我何干？”

　　萧承琢莞尔，手指缠上玉佩上的细穗绕圈把玩，接着道：“别急，这故事还没说完。”

　　他看了一眼她隐隐有些不耐的眉眼，低笑一声：“目睹了一切的猛虎之子找上了山林间唯有一战之力的狼獾，与其结了同盟，齐心协力一同猎杀了那巨蟒。至此，这场山林动乱才算落了幕。”

　　他稍停片刻，为自己斟了杯已然冷去的茶水。

　　慢悠悠地饮下，续道：“虞二姑娘认为，这狼獾做得可对？”

　　一而再再而三的意有所指，让虞易安忍不住有些烦躁。

　　抬眸冷眼对上他的视线，她直言道：“公子今日是铁了心要让虞家入局？”

　　萧承琢并不退缩，微微耸肩，轻声反问：“入局？本都是这局中人，谁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他说的是事实，可虞易安却不想再与之纠缠。

　　深吸一口气，她说：“朝中之事我一介女流全然不懂，公子若非要求个答案，那便改日与家父商议。”

　　短短三句话，她仿佛用了半身力气，偷偷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今日我只当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还望公子这不请自来之举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罢，便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态，动作不失礼数，却没再故意藏起眉眼中的不耐。

　　被这般不客气地对待，萧承琢也丝毫不恼，也无一点尴尬之态，甚至眸间笑意都更深了几分。

　　片刻沉寂后，他道：“虞二姑娘当真不知今日我直接来找你的目的何在么？”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虞易安神情淡漠，语含讥讽，“左右您身份高贵，一纸诏书就是让臣女去死臣女也只能照做不是么？”

　　她生来貌美，是那种张扬明艳、有攻击性的美。

　　此刻美人微怒，柳眉倒蹙，话里带刺，竟比先前波澜不惊的样子更显鲜活灵动，美得惊艳绝伦。

　　萧承琢终是收起了他的漫不经心，认真说道：“二姑娘言重。”

　　“我之所求不过是让二姑娘陪我演一出戏，待事情终结，就会放姑娘自由。姑娘也不必有后顾之忧，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见他认真起来，她的恼怒消了一分，语气仍有些生硬：“我若不愿呢？”

　　“姑娘不必视我如洪水猛兽，”萧承琢微微一笑，执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若姑娘实在不愿，我不会强求。”

　　自他出现那一刻起便表现得十分强势，这会儿突然让步，反倒让她不免愣了愣。

　　不等她有所反应，萧承琢接着说：“今日冒犯之举，还请姑娘见谅。”

　　“告辞。”

　　说罢，他起了身，单手掸了掸衣袍，毫无留恋之色就要离开。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些异样，她却依然选择不接话，别过脸去，也不愿起身相送。

　　萧承琢见状无奈一笑，缓步行至门边，像又想起什么，驻足回头道：“茶泡得太久，已经发了苦。虞二姑娘若要饮，还是另起一壶较为妥当。”

　　这回语毕没再停留，他推了门便跨过门槛离开。

　　雨势未见小，他就那样随意地踏入雨中，才两三步的功夫，衣袍发丝就通通湿了个透。

　　虞易安透过未关的门隙瞥了一眼那孤寂远去的身影。

　　咬着唇犹豫片刻，终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拿起备在门边的纸伞追了出去。

　　萧承琢自幼习武耳力极佳，自是听到了踏水而来的动静。

　　他停下脚步，眼波流转之际嘴角轻扬，回身正对小跑而来的她。

　　雨帘之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目光相接之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油然而生。

　　她将纸伞递给他，沉默一息，她轻声道：“公子所托之事，我会考虑。”

　　说完，也不管他听清与否，径自以手遮着头顶，转身跑回了厢房。

　　直至回到房内关上房门，她才似卸了力般靠着门蹲下抱膝。

　　沉寂良久，虞易安伸手按压住跳动不停的心口。

　　恍惚间，她想到了无尘那句“机缘将至”，脸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

　　所谓机缘，竟然来得这样快。

　　年幼时的场景骤然在她眼前浮现。

　　爹爹去给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承琢授完课归来，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宽慰直言称其将来定能有所成就。

　　场景一转，她又想起上回爹爹凯旋时，她偷听到爹爹与娘亲关起门来怒骂云连狡诈阴险，克扣粮饷险些害了将士百姓。

　　她当真还需要考虑么？

　　不需要了。

　　她的答案早在她选择追出去那一刹那就清晰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