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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会咬人的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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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梧院的生活,规矩很严苛。
卯时起床,戌时同卧,孙堂主给了每人两本书,一本心法,一本剑谱,由着弟子自行参悟修炼。每日只在辰间抽一个时辰过来,讲解一些道理。
那两本书,向方只看了一眼封皮,便收了起来。依旧依照青芦堡义父的方法,练习吐纳与身法。他不敢在孙堂主眼前练,生怕被他看出邪功端倪。反倒是其他弟子资质尚浅,谁也瞧不出个眉目,他在这里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算是勉强混的下去。
同门弟子之间,常有剑术切磋。向方不愿意学他们的剑术,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遇到武艺教考经常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对招时只能一边硬抗,一边自己瞎编招数。可惜他脑子笨得很,想的也慢,直接导致了身体手脚的极度不和谐,今日耍剑能扭了腰,明日便会被自己发出的暗器打伤,随随便便就能伤筋动骨,动辄可以养上几日,弄得整个人可怜兮兮。时间一久,所有人都不愿意同他对招了。
比起武课,文课相对轻松许多。孙堂主是个很和善的人,在课堂上讲解时也是斯文有气度,跟义父动辄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满天飞的样子很是不同。可是,义父的话虽糙,忽略掉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汇后,还是能听明白其意思的。孙堂主讲课时说的话,太文雅缥缈,向方往往只能辨其音,从来不能解其意。每天看着那一动一动的胡须,他的眼皮也不自禁跟着一动一动的打瞌睡。
向方逐渐养成了一睡到头的本事。无论身边弟子们讨论的声音多大,习剑相击的动静多响,都丝毫不能影响其睡眠香甜。反而,孙长老的一句轻飘飘“课罢”,却总能准时将他唤醒。
他从角落里抬起惺忪睡眼,看到几个师兄问孙堂主问题争先追逐而去的背影,呈现了一刹那的呆滞。
他不理解这些人为何总会有这许多的问题。在青芦堡,所有人都是穷尽其能躲着义父,躲着他污言秽语时的唾沫星子,躲着他的苦药汤子和成堆需要背诵的药方。相反,每每都是义父拿着个扫帚疙瘩追在后头,逼着人制药、练功,磋磨的一个个小崽子们鬼哭狼嚎,他则哈哈大笑。
向方想不通,便懒得再多想。在这里,他每天坐在角落里混吃混日子,孙堂主不管他,更是无人在意他,很是自在。每天睁开眼睛就盼着两件事,便是吃饭、睡觉。
厨房唯一的厨子,是个姓张的老汉,看着年岁约不小了,头发有些花白,可手上的动作却很麻利,挑水劈柴一干重活都做得来。完全不是凡尘中这个年岁的老汉能比的。
大抵,这大门大派之中,就连厨子都是有些道行的。
向方最喜欢张老汉了。只有他从来不会斜睨着眼睛看人,说话也不酸不呛,每次看到向方都乐呵呵的招呼他,笑的眼角叠出一层层的褶子,偷偷拿新琢磨出的各种腌菜叫向方尝。
北归派讲究清修,每日的饮食很是清淡,过午不食且顿顿白粥青菜。唯独张老汉配的各种腌菜,用脆爽萝卜加重酱重辣调成浓烈味道,算是救了向方的命。
投桃报李,向方私下里也会将自己包袱里剩的小咸鱼递给张老汉,张老汉年岁不小,牙口还好,一边费劲撕咬着嘴里干硬的咸鱼,一边指点向方腌制之道。
两人颇有一种伯牙遇到了钟子期的惺惺相惜。向方在这里,收获了唯一的自在与轻松。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饥肠辘辘之刻,偶尔会怀念起包子的美味,悲伤难以自持。
这夜,浣梧院一片宁静,通铺上传来不同频率的低浅呼吸声,偶尔几声呼噜,和窗外的蝉鸣遥相呼应。
向方睁开眼,紧闭的眉头仍没有舒缓,背后一层浅浅的薄汗。他又做噩梦了。
梦里,是一身污血的义父,他倚靠着窗棂,就着一盏烛火,微眯了眼看着自己那紫檀小匣子里的信,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向方端着一碗熬好的药,小心翼翼的递过去。
义父抬起头,眼里是满满的慈爱。
向方心里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义父挥手便将递过去的药碗泼在了窗外。
向方愕然望去,窗外月色之下,赫然站着一个削拔的黑色身影。他缓缓走近,面容有些晦涩难辨,但拔出身配的长剑,剑柄上赫然刻着“恸天”二字!
向方猝然高呼,“是冷琏!义父快跑……”
话未说完,便见冷冽的剑锋刺入了义父的胸膛!
鲜红的血液刺痛了向方的双目,却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义父嘴角那隐隐约约带着些满足的笑意。
冷汗湿透了向方的背脊。
他揉揉额头,夜色漫长,他却毫无睡意。在周遭一片轻浅的呼吸声中,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简单穿戴好衣裳,摸黑去了后院。
包袱里的咸鱼早已告罄,向方连吃了三天白粥青菜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憔悴了,左右也是睡不着,趁着夜黑人静,他想试试偷爬墙头,去附近河里打捞几条鱼开个荤。
后院的墙有些斑驳了,墙砖缝隙间可见小小的藓苔。向方仔仔细细折好裤脚,生怕蹭脏了自己的新衣袍。当下运足气息,纵身一跃,脚尖轻巧落在墙头之上,还尚未来得及高兴,忽的脚下一被什么东西一绊,重心不稳,四仰八叉摔回了地上。
向方揉揉硌的生疼的屁股,有些想不明白。仓山上的青苔比这个厚多了,他纵横山涧抓蛇打兔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怎的如今一堵小小的围墙就阴沟里失蹄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近期白粥喝多了,喝的的全身乏力。有些郁闷的爬起来,狠狠鼓了鼓劲,再次一跃而上!
“砰”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
向方不信这个邪,他的咸鱼就在墙的那头,他不信翻一宿也翻不过这个坎。
他拿出了看家本领,双手双脚攀着墙砖,像个壁虎一步一步往上爬。
眼看墙头就在眼前,裤脚忽的被人从下面一把抓住!
向方心头一惊非同小可,回头便瞧见路林瞪着圆圆的眼睛正在着急的揪着他。
“向师弟,你怎能半夜出逃门派呢?师兄弟门几句闲言碎语,何必放在心上?天长日久自会见真心。何况这世上,何处无纷争?你既然入门,怎能半途而弃?”
向方眨眨眼,“你怎的也在这?”
“你我相邻而眠,我睡得浅,你一动便醒了。起初还以为你起夜,谁知等了许久不见回,这才寻出来……”路林叨叨叨,随后狠狠一跺脚,“谁知你这般怯懦!”
向方甩甩腿,却甩不开路林紧攥的手,他只能叹气道:“我并非出逃,而是想出去找条河摸几条鱼。”
路林更焦急了,“我们清修在此,这样的荤腥如何能入口呢?师弟总你如此,何年月能进筑基境界?”
向方不以为意,练气如何,筑基又如何?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各个急不可耐的要修炼境界。在他看来,就这样睡觉发呆喝粥的混日子才是美好,如果能这样一直混到冷琏出关,就再幸福不过了。
所欲所求不同,向方自觉辩解无用,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木着一张脸道,“我忍受不得,我是定要吃肉的。”
路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你也先下来再说……这院子的墙上都下了禁制,弟子们轻易不得外出,你今天翻墙是决计出不去的!再多试探几次,回头惊动了许师兄,你就惨了……”
许利是孙堂主座下第一弟子,平日里总管这些新入门的师弟。最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素来不讥讽不会说话。
向方有些发蔫,回过头仔细的用手指戳了戳墙头,察觉到确实有细小的灵力波动,一丝一扣形成一道难以察觉的膜,覆盖在这座斑驳的围墙上,在这红尘中围出了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他便知道今日是出不去了,讪讪的跳下了墙头。
路林见他臊眉耷眼的蹲在地上,一幅可怜样,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凑过来低声道,“你若是实在嘴馋,我给你支个招。这是咱们新弟子的秘密,你可千万莫要再说出去。”他看了看左右,似是怕隔墙有耳:“咱们这分舵东面院墙挨着个甜品铺子,你晓得的吧。东墙下有个狗洞,里面贴了一道符纸,能暂通过这禁制,师兄弟们有时把银钱和想要的东西写个条子放在里面,隔壁铺子的伙计自会替你买来,只是跑腿费用莫要给少了……”
向方猛地抬头,两眼亮晶晶的,“当真?路林,真你是个好人!”
路林怔了怔,随后半是叹气半是自嘲的道:“好人?我与你同窗这几日,曾试着与你交谈七次,你皆不甚在意,回应寥寥。原以为你拘谨不善言辞,与我缘分甚浅,无可为之,竟想不到会因一条密道得了你如此夸誉。你啊……也罢,来日若是被许师兄抓到要罚你,可千万莫要供出我来……”
向方有了这条渠道,顿时觉得如获至宝。甜品铺子的伙计叫阿福,很是机灵,有时还会偷着塞给向方一块自家卖剩下的糕点。
向方如同一只偷到腥的猫,恨不得将油纸也舔个干净。只是,点心铺子的糕点卖的有些贵,他的小包袱越来越干净了,很快连几文钱都要拿不出来了。
向方急的团团转,整日里眉目凝重,思索挣钱的门路。那慎重的表情,同周围练剑陷入屏障的师兄弟门如出一辙,看的孙堂主很是欣慰。
这群孩子,终于都知道认真学了!
浣梧院为了方便弟子练剑,将偌大庭院改成了练武坪。每日都有师兄弟在此运功、习剑。向方蹲在角落里,扣着脚下的细草,心里愁云惨淡。
他怀念有野畜有飞禽的仓山,他怀念有药有田的青芦堡,他怀念日日自由可以外出的日子,他好想去打工挣点钱。
一道剑气忽的劈来,在向方的手上方三寸险险划过,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
向方的手顿了顿,思绪被打断,他抬起头,见师兄祝文云正有些歉意的过来。
“向师弟,委实对不住,这招‘八方风雨’我一直掌握不到要诀,方才一时心急竟手抖打偏了,我可伤着你了?”
向方摸了摸那些被拦腰斩断的无辜小草,面无表情的道:“我倒是没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剑气劈来,直直对着向方,落在他身旁,这次,只偏了一寸许。
向方目光有些发冷,看向不远处的挥剑之人,秦海天一脸得意的对祝文云炫耀,“我说祝师弟,你是有多笨,这招你练了多少天还练不好?看了师兄刚才这一剑,可学会了?”
“秦师兄,你适才一剑险些劈到向师弟。”祝文云心有余悸的道。
“那又如何?何况也是你先劈在前。”秦海天不甚在意的撇了一眼,“刀剑无眼,咱们练剑坪里整日刀光剑影的,若有误伤,也是难免。向师弟想必也不会憎怪。”
向方直直的看向他,“不,祝师兄乃无心,而你,却是有意。你仗着经验有余,便想故意吓我出丑。我为何不能怪罪你?”
在场之人均讶异的看过来,只觉得向方平日里安静如透明般存在,看起来最是好欺负的,今日竟然会如此耿直。
果然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秦海天的境界已经是练气巅峰,本是这批新入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平日里素来自负傲慢,今日众目睽睽被销了面子,很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又不曾真伤到你,你不依不饶的是意欲何为?刀剑无眼,既然走了这条修真道,谁能免受血光之害?你看看你这样子,跟个小娘儿们也似矫情,亏得你能进我北归的门!”
向方很认真的道:“有意便是有意,即便没伤到人亦是有错。无意便是无意,即便祝师兄今日误伤了我,也是无错。你说刀剑无眼,也要看是向谁挥剑。你这人心思不正,行为做派又阴暗诡谲,也好意思自负名门正派!”
向方很少这样生气,只觉得这里的人很是讨厌,刚刚学得几分微末本事,便会以剑压人了,日日眼睛长在头顶上,当别人都是傻子。哪里像他们青芦堡,大家亲如一家,你为我偷肉,我给你放哨,绝无内讧之争。
秦海天何曾被这般羞辱过,气的他口不择言道:“我心思不正?是,我哪里比得上你霁月清风!每天不练剑不听课,一发呆便是半晌。你来我北归派里是图什么?我看你并非求道,是等着你的姘头吧……”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便跟着嘘了两声。
秦海天看有人捧场,似是更有底气,“你进门那天是什么样子,当谁不晓得?那夏沐风是什么人,风流名满江湖!这世上想做他道侣的仙子不可胜数!你不过是他安置在这分舵里的外室,想起来时过来玩玩而已。却偏偏自不量力,跟个王宝钏似的在这里眼巴巴的等着他,是盼着他来接你上主峰,好跟着鸡犬升天?”
向方怔愣了片刻,终于迟钝的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总算明白,有些师兄他们每次斜睨着眼睛看自己,那欲语还休的复杂眼神是因为什么了。
祝文云、路林等在边上看不下去,一个去拦着秦海天,一个去拉向方,“好了好了,秦师兄你也莫要太过欺负他,师兄们都散了吧,若是孙堂主或许师兄看到又要罚禁闭了……”
向方伸出手,缓慢却坚定的推开路林拽着他的胳膊,迎面对上秦海天嚣张的脸。
路林怔怔的看着向方,他那纤细的小胳膊,怎的刚才便能使出让自己无法反抗的力量?
向方看着眼前的秦海天,表情有些纠结苦恼,很认真的道,“你话说的太过分了。但看在同门的情面上,我不想因为几句言语冲突而对你罚的太重。这样,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同我道歉。”
秦海天满脸不可思议,嘲笑道:“让我道歉?就凭你这个小呆子,也配?”
向方叹口气,举起手里的竹剑,“好好同你讲道理,你不听。既然不认错,那就打,打到你认错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