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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幕 刻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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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宁次即将入学?”
“年逾六岁却未接受刻印,荒唐!”
“宁次的资质令人生畏,并且对宗家深怀恨意……”
“此事再拖,必生祸端!”
“在他入学前,必须加以刻印!”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里我仍动了怒。我重重将拉门一把拉到底,门帘被风掀上半空,房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这里。
走进房间的同时,我冷冷地扫视这些大放厥词的老混蛋。
“那种想法奉劝诸位还是早早打消。”
我听到自己平日绵软的声音此刻铁石般冷硬。
气氛顿时僵住了。
在这个其他人或惊或怒但谁也没敢作声的场合,父亲冷冷地叫我滚开。
“雏田,这里不是小孩子撒野的地方。”
……我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太狂妄了。旁人窃窃私语着指责的话语,父亲脸上浮现一丝困惑。
这是我首次在人前收起羞涩的笑容,以及充斥着省略号的语气。
“父亲大人,您以‘年龄尚小’为我的失礼行为开脱的好意,我心怀感激,但却不得不辜负,真是非常抱歉。”
我镇定自若地说着忤逆的言辞。
仿佛能听到空气“喀嚓”结冰的声音。
“混帐!”父亲的厉斥压下了其他人的声音。
他仍打算庇护我。
“失礼了。”说着,我跪下来。
房间内的气氛为之一松,正当议声由小转大时。
“还望家主大人将我逐出家门。”我清清楚楚地说。
一片死寂。
只听见“咚”地一声。下一秒,大半视线唰地转向发声之处。
一位长老狼狈地拾起跌落的眼镜,脸色卡白地坐回了榻榻米。虽然他缩起脖子避开众人的注视,却还是瑟瑟发抖,在眼下这充满压力的氛围之中,这些注视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还请父亲将我——”众人的视线又齐刷刷拉回我的身上。
“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里,难以置信占了绝大部分。
想是我将近六年来的人生里,表现出的一直是完美的大家闺秀,连失仪之态也未曾有过,更别提这么叛逆的表现。一如所料,颠覆形象造成的冲击,让他们一时无所适从。
我抬起头,盯着父亲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为了阻止此事。”
“若我放弃身份,继承人一位便会暂时空缺;虽然宗家即将添丁,但按照族规,给分家加上的刻印应在宗家继承人满三岁时,即是说我还有三年时间来思考此事的对策。”
从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家老再到仿佛停顿的时间,整个房间全然陷入了冻结状态。
父亲的表情已经近乎狰狞,微微凸出的太阳穴上,布满突起的青筋。
“你以为……身份,你想扔就扔?”乌云密布的声音袭来沉重的压迫感。
最让他愤怒的似乎还不是我的威胁,而是我随随便便就要扔掉继承人之位这一点。
我保持着双手放在地板上的跪伏姿势,恭恭敬敬地说:“身份等同于生命。”
父亲重重地哼了声,脸色变得稍微好看了点。
“所以,父亲若是执意给宁次哥哥加上刻印,请先杀了我。”
“忤逆的畜牲!”父亲顿时咆哮出来,“你——用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正是如此。”我平静地说。
在场众人个个蜷起身子仿佛想把自己缩小到看不见,大气也不敢出地旁观着这场父女对峙。正在这个时候——
“够了!”门帘再次被撩开,这次是宁次哥。
“大小姐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冷冷地抛出这句后,他面向父亲跪了下来,生硬地说:“你们无需浪费口舌于这种争执。”
几乎不为察觉地顿了顿,迅速而用力地咬了咬下唇。
“我一早就有了觉悟,刻印一事是我的命运。”
我平静地问:“宁次哥哥是自己甘愿接受刻印的吗?”
宁次哥没有看我,前额仍贴住在地板上合拢的双手。
“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这就是命运。”
父亲坐在屋内至高处的座位,处于我的正前方。
眉头紧锁,拳头握紧,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沉重的威压感。
但在宁次哥哥话落后,我见他脸上浮现一抹伤痛之色。
高位虽然易于观察其下之人的面色与神态,但同样,一举一动会被看得格外清楚。
一切正如我预料般展开着。
“是的,我也认为宁次哥哥并无选择。”
父亲的眉毛疑惑地皱起。
我平视着父亲,轻松地说:“因为无论他本人怎么想,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父亲重重吐了口气。
“那么,我问你。”
沉稳凝重的声音里,怒气突兀地一扫而空。他已发现到现在为止,谈话的脉络都由我掌控着,所以改变了策略。
“你为何对此事如此执着?”
我泰然自若地回答他:“因为,我喜欢宁次哥哥。”
话落的瞬间,被点名的男孩子猛地看向我。当人受到的冲击过大时,表情与内心之间的关联会被切断掉,宁次哥现在正是如此。在他脸上,除去张大的眼睛与微张的嘴,只剩一片呆滞。
本想夺回谈话的主导权的父亲,面对我的回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了下去,谁造成的囧境就该谁收场嘛。
“我从还未有喜欢这个概念的年纪,就知道自己对宁次哥哥怀有这种感情;而在知道‘喜欢’为何意的那一刻,我就十分确定,除了宁次哥以外,我不会再有任何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好像起到了反效果,气氛更加囧囧有神,人人都露出了胃痛的表情。我瞟了眼宁次哥,他的脸色青白,额上流下一滴汗珠,嘴唇直哆嗦,也不知是被惊的还是被气的。
“如果宁次哥哥被加以刻印,我的愿望将不再有任何可能性。比起那种未来,面对死亡要好受得多。”
一干闲杂人等纷纷露出恍然大误的表情。能让一个小女孩执着如斯,感情一因再有说服力不过。当然,有一个人知道我说的全是鬼话,他正坐在正前方的高座上,用洞悉一切的白眼盯着我。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用冷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的口吻,说:“宁次哥哥是我要嫁的人。”
“你以为,这种理由,就能违背族规?”父亲深沉地说,脸上看不到怒意。
“已经被破坏了。何不网开一面呢?”
与父亲仿佛看穿一切、却又如寒潭般深邃不可被看穿的眼神对上了。
——良久。
“看来,你已经做好觉悟了。”
“是的。”我立刻低头平伏在地面。“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众人的表情如释重负。
确实,这也是能说的过去的。宁次哥本该是在四岁就被加以刻印,而那个时机已经错过了;而他的天赋被公认为日向一族的第一个天才,被誉为将日向的血统继承得最为完美之人。
原本族内通婚就是被鼓励的,更何况双方是日向一族年轻一辈里最为出色的两人。我们一旦订下婚约,给宁次哥施以咒印的行为就变得多此一举。
这件被我搅得乌烟瘴气的囧事就快圆满解决了。
真是可喜可贺。
房间内渐渐亮起希望的曙光。
然而一声怒喝将气氛又拉回至黑夜。
“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不要自以为是的自说自话!”
视线统统再次聚焦在宁次哥身上。
他站了起来,怒睁的白眼周围布满了青筋。
“因为是宗家继承人,骄纵任性到了这种程度也能够得到纵容……哈!”
已经有点怒极反笑的味道了。
“人命不放眼里,还可说是因为族规;可是,在你们眼里,族规也是一文不值!哼,也没办法,族规也是你们怎么方便就怎么定的。所谓‘没有选择’只是针对分家……因为其他的选择统统被你们剥夺掉了!”
真可谓饱含着宁次哥血泪的控诉。
“你可以选择的。”我坐直身体,仰头静静地看着宁次哥。
他高傲地俯视我,我镇定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他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
“如果不屑与我订婚来逃避刻印,你可以选择接受刻印,也可以杀了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即使没有此事,如果不想接受刻印,你可以奋力抗争,或者叛逃也可以。你是有选择的。你只是选择了你最能够接受的一条罢了。”
先于宁次哥爆发的是父亲大人。
“雏田,你从刚才到现在,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狗屁东西!”
父亲缓缓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的立于房间的至高点,其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在内。
火药味。浓郁的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赋予你的这条小命,你看起来随随便便就准备不要。既然这样,倒不如我亲手回收!”
杀气。阴云密布的不详语调透露出一股杀气。家主大人正用刃锋般锐利的视线锁定了我。
气氛紧绷、简直像是擦出点火花、整个房间就会瞬间燃烧殆尽——
“抱歉,父亲大人。”我一脸平静地说。
“我似乎有着为了想要保护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的觉悟。”
立时被吼回来:“你那是偏执!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狂妄的蠢货!”
“说到偏执……”我猛地站起来。“我倒觉得,这个家的一切才偏执得可笑!”
突然放大的声音让众人的表情看上去心惊肉跳。我很确信他们会将这番话好好地听进去。
“搞什么分家、咒印,正是竞争才能产生强者。被理所当然选中成为继承人、然后安枕其上——日向的血统就是这样一代代退化!定下此等族规的先祖,不仅胆怯、而且短视!身为那种愚蠢之人的后代,我深感羞耻!”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只能听到一片吸气声。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之所以到现在还未有人上前把我拉出去,除却反应不过来,还有部分原因是被我的气势震慑了。这就是形象反差的效果。
我狠狠揉碎了冷静的表象,站在房间正中央,怒睁着双眼环视周围众人。
“要保全自己,自己变强啊!不想着自己如何变强,而去限制别人的力量,这就是所谓‘宗家’的‘器量’吗?狭窄到令人觉得可悲!争执的矛头对准了自己的族人……蠢得直叫人发笑!”
声音虽然激愤,我的思维其实清晰的很。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楚地印入眼里:强硬派;动摇派;支持派。最后一类当然寥寥可数,但日后,等着瞧吧!
“畏惧争斗、不敢去看真正的敌人!”
语调极尽煽动之能事,我边演讲边关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让我们交命就交命?上次是日差伯父挺身而出,那么下次,已经没有人可以替代父亲的时候,是不是就该将父亲双手奉上?就这样任人宰割却麻木不仁,不思进取、整天想着的就是在家里内讧、践踏比自己位低之人、畏惧上位之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陷入死寂的房间内,清晰地说:“不进则亡。退路从来不存在。”
语毕,我“噗通”地朝父亲跪下,额头贴着地板,平伏在地上。
“因分家与宗家之别而被宁次哥仇恨,思及此不免悲从中来,久而久之想法难免偏激。宁次哥哥的才能无比宝贵,此事也纯粹是我肆意妄为,请家主大人宽待宁次哥哥,对我予以严惩。”
父亲几乎是立刻作出回应:“不懂事的混账东西,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连责罚都没说。到了这种地步仍在庇护我。
我看了眼仍处于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闲杂人等,再次恭恭敬敬地开口。
“家主大人,还望您准许我禁足百日,面壁思过。百日后,想必家主大人的气也消了,届时我再拜见您请求宽恕。”
这么大闹了一场,倘若没有责罚是绝对说不过去的。虽然禁足根本罚不抵罪,但父亲明显打定主意要庇护我。堵住其他人的嘴,随便哪个名义上的惩罚都够用了。
父亲沉着脸,挥了挥手。我站起来鞠了一躬,然后拽住宁次哥,拖上他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