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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邯郸宫里含丹泪,断肠崖下寸断肠 ...

  •   “元帅领大王的命,打赵国去了,”一个留守的家仆如是说。
      庞滟心下淡淡怅然,后悔提早回来之余,留下更多的,依旧是孤单与落寞。
      ——不仅是葱葱和茅茅,听说就连和她一样刚参加过武林大会的小易哥,也赶到战场去了。

      魏国的大军势如破竹,数月之内便攻下了赵国的大片领土,直抵邯郸城下。
      赵国军队拼死抵挡——若再不能将敌人拒之门外,国都就将被攻破。沦陷了国都即是亡国之辱,宗庙遭践、生灵涂炭,整个赵国亦将从中原的版图中消失。赵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群臣个个焦头烂额:他们派出了许多使节,但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愿意为了赵国得罪强大的魏。不少人出离国土一去不归:想三晋之地、本属一家,却最终还是逃不脱自相火并的结果。太息,只恨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悲泣,只因这魏国元帅,天下已无人能敌。
      传说中齐国是要出兵,但那只不过是传说罢了。抑或,在齐国出兵之前,邯郸已经沦为了他国之地。况且,即使那齐国派出了军队,齐国的将军田忌,也全然不是庞涓的对手。
      于是就在一片绝望声中,魏国的旗帜与“庞”字的旌旆终于还是飘扬在了邯郸的城头。赵王抽出佩剑,本欲一死殉国,手中的剑却突然被什么人打落。
      ——那竟然是他的长公主赵蓁,他于是惊愕了,惊愕于这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如此危险的时刻出现在前殿。魏军已经攻破城门,随时都有可能闯进宫来。他让她赶紧逃走,她却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佩剑。
      “父王,儿臣不走,”她却说得很沉静,“儿臣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劝父王带着弟弟和妹妹快走的。宫里传说的那处密道,儿臣方才已经去探过了,此言属实——请父王迅速回避……”
      赵王哪里会忍心让自己倾国倾城的女儿留在外面惨遭魏军蹂躏——他坚持让赵蓁一道躲起来。但赵蓁却调转手中的佩剑,说是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就这样死了,还不如用自己一个人保住赵国的宗庙与社稷。眼见着女儿以死相逼,赵王更是万般无奈。情急之下也只好带着太子和年幼的小女儿赵莹,心事忡忡地离开。
      望着父王远去的背影,赵蓁幽幽一叹:为了赵国可以找回复国的希望,她甘愿以身犯险——对于魏国元帅那种穷兵黩武的野兽,她才不信他会过得了这一关。
      垂首、转身,放下金丝的华帐。她轻移莲步,罗衣款款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远处,已能听得到喊杀的声音。
      庞涓的军队已经顺利攻破城门,如今正是一路风卷残云般地向王宫的方向冲去。奔舞的铁骑踏破了这座古城的繁华,街上空寂了,连鸟雀的叫声都不再能听得到。随处可见的都是穿着青衣的魏国士兵。庞涓站在第一辆战车上,初升的太阳映着他白皙的脸。他头戴银盔,银色铠甲的外面罩着深黑的玄武斗篷。左手拊剑、右手扶辕,那雄霸天下的气度几乎能与太阳争辉。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心底深刻的悲伤,一路攻城略地的同时他也变得愈发疯狂。只是想放纵自己,第一次放纵自己去洗劫一座城市:此次攻打赵国完全是大王的旨意,然而当他深入了这片沃土、踏进了这座都城的时候,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放肆的冲动,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与赵国本没有仇恨,也从来没有屠城的习惯。从前每当攻下一座城池他总是更愿意采取一些安抚政策,然而这次,像噩梦般地,他对他的士兵们说,今天,你们自便。
      ——你们自便,自己却眼花缭乱。有一个人的面容总会像走马灯一样变换着不同的形态搅扰在眼前——他依旧清癯、依旧俊美、依旧忧伤,依旧带着那种让自己至今也会念念不忘的温暖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切发生之后他总会将他和战争联系在一起。起初还好、还并没有什么感受,只是当战车碾进邯郸城的土地上的一瞬,心口,就那么硬生生地痛起来了。
      想哭、很想哭——很想发泄,能大喊出来也好。易飞剑和葱葱跟在他的身后:他明白只有他们两个不必去抢财宝、抢女人——葱葱一直是好孩子,勤学、刻苦,聪颖而又懂事,他正垂着眼皮,大概是对自己下的这道糊涂令感到疑惑又不敢问出口;飞剑是江湖出身,骨子里总带着那么一点侠气,他不喜欢劫掠、不喜欢女人,他的心里只有匡蓉:他正对自己的行为视而不见——这一点,茅茅做不到,很多将军都做不到。而作为他自己,其实他并不想放纵。他真的只是想发泄,只是想——哭。
      如今自己没有兵法也所向无敌,可是兵法,他只是反复地在想:是谁说的我的目的是兵法——内部人士之间的这一种秘密的盛传几乎让他自己都相信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了。只是当初的自己,难道真的是为了兵法么?如果是,那么为何如今魂牵梦绕的,却不是自己,费尽心机想要得来的东西?
      却没有办法消弭这种言论——否则,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对手下们说,我是为了他?
      在混乱的思绪中前行,他不晓得自己这是走进了哪里。抬起头,漫目尽是衰败之景——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冬天了。
      入冬了,霜色侵入肌骨那应该是从心底透上来的悲凉罢。

      赵蓁无言。
      在赵国她一直是被万人景仰与称道的公主。她美丽、聪慧,温柔而又果敢,也深得赵王宠爱,因而赵王迟迟未能舍得嫁她出去,只为了,给她觅一个,最满意的郎君。然而,或许是红颜遭天妒,原本幸福美满的她,却骤然逢此大难:国都沦陷、社稷破亡、生民罹难,家也被生生拆散。让父王和弟妹们躲起来,她决定一个人面对。因为从小生在弱国宫廷的她,深深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但她更明白,弱国也必须有它的尊严。现在她的身份不是公主,而是亡国奴;而每一个亡国之人,都应该肩负起复国的重任。她决定试一试:人们都说庞涓有六六三十六个心眼,她却还是一定要冒这个险。毕竟自己有一个优势:她是个美貌的女子,而轻敌之人,往往必败无疑。
      独自背坐在千层华帐之内——他,该来了罢。

      这就是赵国的王宫。
      庞涓带着庞葱和飞剑,穿过金殿,目光散漫地扫视着那一片狼藉的朝中之物。
      “元帅,您在找什么?”易飞剑忍不住好奇。
      “我只是想看看,”他沉声应道,“你说,赵国的王宫里,还会有人么?”
      还未等易飞剑答话,却见一旁的庞葱右手一抖,腰刀已然出鞘。
      “什么人!”
      易飞剑也立即握紧剑柄,护在庞涓身边。
      却只听得一声惊叫,继而一个惊慌失措的宫女被庞葱带了出来。
      “军、军爷饶命……”
      “葱葱,放开她,”庞涓淡淡地说。
      庞葱于是将她放开。那宫女连头都不敢抬,浑身颤抖作一团,转眼间庞涓脚下的地面就被哭湿了一片。
      “别怕,抬起头来,”庞涓总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去命令人,“看着我。”
      那宫女颤抖着抬起头,却看进那一双漾着柔光的星眸里。
      他的嘴角微微一牵,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带起了一丝能让所有少女都心甘情愿为之倾倒的笑。
      ——葱葱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他的帅气,但那张小脸看上去稚气未脱,忽闪的眼睛里还带着孩子的,看不出一点杂念的烂漫;飞剑是酷酷的,一副江湖人模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他默默地颔首,之后用更柔和的语气朝向她——
      “告诉我,宫里还有些什么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公、公主……”那宫女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哦”庞涓点点头,就伸手去扶她——他的眼睛在她的眼里已经像魔咒一般了——她已经无法抗拒他的任何要求。
      “带我去见她,好么?”
      她便着魔一样地带他去了,甚至没有问他是谁,也忘记了公主那里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而在庞涓,他很清楚从这个宫女的口中也套不出什么。从而他要找知情人,并顺藤摸瓜地找到赵王——他是一个将军,他必须完成魏王给予的使命,而他也晓得大王要的,不是一个邯郸,而是整个赵国。
      如果赵王跑了,留下一个公主她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有一种最变态却也是最现实的解释就是:他逃跑得太匆忙,以至于根本就来不及顾及这个女人。
      况且,就算她的留下的确是个阴谋,雕虫小技,又岂能瞒得过他堂堂大魏国武音君庞大元帅的法眼!
      很迷人地一笑,他示意那个宫女噤声,之后轻轻叩响了门扉。
      “外面的,是谁呀?”
      ——她竟然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也难怪,公主么。
      ——可是自家那个也是个公主呀……
      “外臣庞涓,有要事请见公主一面,”他听上去倒是彬彬有礼。
      而在她,机会终于来了,而真正的危险,也终于到了。
      “请进罢,”她淡淡地回话。
      “外臣谢恩,”他竟然这么说,“对公主多有冒犯,还请公主包涵。”
      “面尚未一见,庞元帅何言冒犯?”
      深吸一口气,他伸手示意庞葱和飞剑在外面等他。
      “元帅,”易飞剑压低了声音,“这个女人不可不防,我还是……”
      “不必,”他轻笑笑,“对人家的公主,还是礼貌些为好。”
      说着他便掀开朱纱的帷帐,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正对面大约应该是一张坐榻,他便在离那坐榻十步开外的地方直接行大礼拜倒:“外臣叩见蓁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一来一去,倒是赵蓁自己的心理防线,先垮下来了。
      这算是侵略者吗?
      抑或,他的嗓音,为什么可以这么柔和、这么动听?
      ——这是一场心战,她很快便意识到,继而让自己狂跳的心脏迅速平静下来——他委实是一个侵略者,之所以这么礼貌,是他一定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一旦得不到,他就会原形毕露。
      “庞元帅免礼,”她于是也很客气。权且稳住他——她想着,便伸出一只右手,礼节性地坐了一个搀扶的动作,“不知庞元帅来找我这亡国之人,是有何事啊?”
      单刀直入,连句废话都不曾有,这让庞涓有点始料未及——当然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他原本还想多客套两句的,顺便再把自己方才对付那宫女的招数再使一遍:他一直是魏国少女心中的偶像,对自己英俊的外貌与温柔的嗓音也一直相当自信:突然就有种想把这游戏玩下去的冲动,就算得不到关于赵王的一点可靠信息,能让这女人乖乖上钩,也是好的。
      况且如今,他才是胜利者。无论出现什么意外,他都不怕这女人不肯乖乖就范。
      他便用他最深情的目光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他从小就会的一种方式。的确,作为一个侵略者,他这样来找她,没有目的才是胡扯。于是同样简洁明了、同样单刀直入:“公主恕罪,外臣只是想向公主打听一下,令尊大人的去向。”
      “这我又哪里晓得,”赵蓁眼皮一垂,竟是根本就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一种柔弱与哀怨。她说魏国的军队打进来,周围的人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只剩下她们这些跑不开的弱女子——这不是外交,不必宣扬国威。作为一个任人宰割的俘虏,面对敌国的将军,她只有将自己装得越可怜越好。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她的眼睛最容易赢得他的同情——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同情,更何况,当她愈发体会到他温存的目光、柔和的音色时,她便愈发觉得他并不像传说中的庞涓那么可怕。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应当是最懂得惜玉怜香,岂有心如木石之理!
      的确,庞涓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行过礼便要告辞。
      她也不留他,只是在转身的一刻,投给他一个能让所有的男人都为之疯狂的凄美的眼神。
      ——因她不会就此罢手,她还有她的目的。

      回营的路上他一直魂不守舍,好像在思考,又似乎在难过。易飞剑保持缄默,庞葱弄不懂又不敢做声,三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回到大帐中。卸下战甲、换上长袍,他便坐到案前读起战报来。
      ——但他哪里看得下去——那个赵国的女子,他愈发觉得她非同一般:他当然清楚那些凄哀全部都是做给他看的。这个女子,她不仅知道赵王的全部下落,而且她一定有陷自己于不利之地的阴谋——这点可能瞒过成千上万个男人,却决计满不过他庞涓。将计就计,毕竟他坚信这个女人不可能玩过自己:她能用到什么——当然一个她这样的女子最好的武器就是她的身体,那么下一步就理所应当是主动地投怀送抱。像他这么怜香惜玉的男人怎么可能让她受委屈——之后,她该干的事情,那只有,杀掉自己。
      ——蓁公主,你想得不错。只可惜,你遇到的是庞涓。
      他已经让自己冷静下来了:这个女人很清楚男人的普遍弱点,也很会利用对方的弱点。但是她忽略了他的特殊,并且同时,他也很清楚女人的普遍弱点,并且这些弱点,她肯定也逃不掉。
      于是他的反击变得十分容易:他可不是野兽。漂亮的女孩子么,是要慢慢钓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今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她爱上自己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也许,就算她真的爱上了自己,她也不会轻易地泄露掉自己的秘密。然而他还是决定将这个游戏进行下去,因他喜欢这种引逗着对方一步一步上钩的快感,也因他有点想,用这种游戏来麻木前面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对自己的,残忍的戕害。
      玩下去罢——若是现在收手,他就不是庞涓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再一次去了赵王宫,而还未及走近,就听见后宫院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惨叫声——
      掀开火红的帷帐,他惊呆了。
      茅茅一直有些浪荡子的脾性,如今长大成人,文弱儒雅的大哥就更加管不住他。让他和葱葱一起加入军队是要让他们经受一些战争的历练、从而成为合格的男人。在他,虽然他总觉得茅茅多少有些有勇无谋和不学无术,只是他不堪想象,自己的侄儿,还会干出这种事情——
      凌乱的火光、翻倒的香炉,破碎的衣衫……
      “庞茅!”他很少这样声色俱厉过。
      那浪笑着的少年在一刹那间僵住。他缓缓地回身,坎肩叔父严肃的脸孔,便不由得低下了头。
      “跪下,”他淡淡地说。
      庞茅却无动于衷,像是僵在那里了。
      “我让你跪下,”他听上去已经无法掩饰他的恼怒,庞茅于是乖乖地跪到了他的脚边,嗫嚅着说叔父我错了。
      “你错了,”他冷冷一笑,“错在哪里?”
      “侄儿不应该擅离军营,调戏宫里的女官……”
      “知道就好,”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回去传我的令,若军中再发现任何烧杀抢掠、伤害赵国百姓之事,依军法,杀无赦——至于你,本帅念你初犯,回去好好反省,明早上交一篇千言检讨,不得贻误——滚。”
      庞茅还在那里跪着不走。
      “叫你滚,”他懒洋洋地背过身不去看他。
      庞茅身边的小兵急了:这元帅发火也倒罢了,他这么平静,倒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一般——“二少将军,快走罢……”他低声劝着。
      “对了,你,”庞涓却突然转向那卫兵,“你回去告诉庞葱,他若敢替庞茅写,连他一起罚。”
      那士兵连连叩头,答应着与庞茅离开。
      庞涓才默默垂下头去,看向地板上带泪的倩影——那仿佛是被一夜风雨摧残后吹折的杏花,花瓣上挂着风露,却早已憔悴不堪。
      “庞涓持家失道、治军无方,给蓁公主请罪。”
      他躬身行礼,赵蓁想起身答礼,却感觉连动一下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却脱下长长的外套,用它将她小心地盖住,之后什么也没说,就俯下身将她抱起,轻轻地抱她到她的榻上。
      “公主,”他俯在她的耳边,用极其暧昧的声音低低地说,“你要早点歇息,外臣,告退……”
      ——他竟然还自称“外臣”!
      在他转身的瞬间,她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
      “庞元帅……”她含着泪,含混不清地嗫嚅着,“你可不可以……”
      他停下来,转过脸投给她一个足以让她失魂落魄的浅笑,之后就消失在无边的月色里。
      叫庞茅这么一闹,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彻底得到她的芳心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只不过技术难度的降低,到让他觉得这场游戏,有点不够过瘾了。
      ——得到她的芳心,之后又能怎么样?如果不能得到可靠的情报,难道就,任凭自己堕落?
      堕落罢,堕落了也好:堕落了就不会想他,堕落了就不会每时每刻都在,折磨自己了。

      对于赵蓁,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如今即使他可以对自己失却一切防备,她也绝不会忍心,就那样杀掉他了。
      ——就算他的一切都是在演戏,她也宁可让自己醉在戏里。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敌人!
      抬起头,看到窗外灰暗而了无生气的天空。如今的蓁公主,眼见着国家破亡、生民涂炭,前线的将士如何浴血奋战也不过变成了国殇。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就这样为了一份欺诈成分太多的“爱情”而抛弃了复国的大计——铁下心,不妨给自己壮壮胆:于是走向那把一直珍爱的锦瑟——是它陪着自己一天一天地捱着这段灰黯而恐怖的日子。锦瑟的声响,点点滴滴:自古燕赵多悲声,就让自己大声地喊出来,唱起那一阕慷慨激昂的羽调子——
      我是赵国人,我也是赵国的战士——
      你们在疆场上拼杀,而我也在打一场心战——我只能胜利、我只能胜利——我必须胜利!
      我们都,必须胜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
      庞涓。
      这个傍晚他只一个人,着一身玄素相间的软袍,踱着俊雅的方步,轻悄悄地转进了赵王宫的后花园。
      清浅的弦乐声响,贴着地面点点滴滴敲进耳鼓。循声走去,他也似乎在一瞬间被这慷慨的乐声感染了。那个人的容貌不知怎的就又一次在眼前浮现:那一夜,幽静的山林里、皎洁的月光下、清净的溪水边,他袍袖纷飞,陶醉着抚琴。那时候的自己,进那样靠在一旁的树桩下、坐在草地上,痴望着头顶,墨蓝色的天空,曾经就想那么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清楚地记得他修长的手,握惯了笔、抚惯了琴,细腻而又温软。他会和自己讨论一个问题一整夜最后被自己推着涨红了脸去问先生,还会在自己挑灯苦读的露重之夜悄无声息地将他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那时的自己,曾经疯狂地迷恋着那种感觉——其实,至今也是。但是他不在了,是被自己,亲手害死的。
      垂下眼皮,泪水几乎涌出。咬咬嘴唇,那音乐声愈发清晰了——是锦瑟。
      锦瑟、锦瑟,赵国人多擅鼓瑟,而那漆满了世间最美丽的花纹的桐木上的冰弦,吟哦着的,竟是如此慷慨的悲歌——
      他懂音乐,他当然懂:他曾听着他的琴曲度过了多少寒窗苦读的日子。锦瑟的旋律、清冽而高亢——虽说是瑟曲与琴曲之间委实存在了很大的不同,但这支曲子的意境他却再熟悉不过。一时间寂寞如潮水般袭来,竟让他心下那道厚厚的宫墙,在朔风的呜咽里,骤然间塌了半边!
      ——无衣、无衣,可你为什么,弹的是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突然就忍不住上前去把那弹琴的人拥在怀里,垂下头,冰冷的唇触碰到那人冰冷的额前……
      心在不觉间碎裂如痕,窗外北方悲冷的空气,又变作了一夜辗转反侧的缠绵与哀哭……
      灯影阑珊、华帐千层,只是帐中人的眼角,都挂着泪花。
      如果可以与你重新相遇在鬼谷山中的瑶台下,哥哥,我宁愿,我再不会做出那些让你,也让我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宽宥的傻事。
      如果有来生,我宁可是我枕边的这样一副容颜,是不是那样,就可以不离不弃。
      可是如今,我只有任由这样自己无休止地堕落下去,因为只有堕落,才有可能麻木掉我灵魂深处的那一层,由我自己亲手烙下的创伤。
      哥、哥,哥……
      “你有很多奇怪的哥哥妹妹……”
      双颊绯红的赵蓁,沉醉而娇羞,那双浮漾着一夜灯火的瞳仁里,有一些失落、有一些哀伤,却带了,更多的幸福。
      他悲凉地太息。身旁的她如此温暖,可即使是这样,也融化不掉他胸腔里一颗,早已冰冻了的心。
      “其实,元帅,”她却只是闭了眼,靠在他的胸口恬静地倩声说,“其实你不坏,你只是,一直都不肯讲实话。”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心中的那个他终于成为往事之后,他第一次,放弃了独守。
      与身边那个美丽的俘虏,那是他的战利品,却也是他的第一份,还算正常的付出。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如果自己的温柔真的已经足以将一个亡国的战俘的仇恨融化,那么曾经的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是的,他只是不肯讲实话。如果当初把实话全部都讲与他听,那么如今的一切,也就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可是。
      可是,他是一个将军,他也是一个将军——毕竟是自己亲手折断了他本可以高飞的双翼,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都有自己的荣誉。
      ——这种实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于是他总觉得自己很可恶,可恶到明知道自己很可恶,却还是会忍不住做出更多令人发指的事。
      权且让相持中的每一天都沉沦在这赵国宫廷里,嫣红的华帐里与凄哀的的锦瑟声中罢。如果时光可以就此定格,如果可以像这样因沉沦而忘却,这样也好。
      ——“元帅!”

      破门而入的是满脸焦急的易飞剑,他说大王派来了使者,要元帅马上回到军营。
      “抱歉,阿蓁,”他匆匆丢下这么一句,便随着易飞剑冲出了王宫。
      在赵蓁,却有种及其不祥的预感:恐怕这,将是一场致命的变故。
      琴弦断了还可以再续。
      但如果心弦断了,又能如何?
      邯郸的冬天下雪了。雪花纷飞,那是苍天,冻结的泪光么?

      将两块虎符拼在一起,他陡然色变。
      “你确定是大王让我退兵?”
      “元帅,”那使者都快哭了,“齐国田忌的大军已经包围了大梁城,大梁又没什么兵力——如果元帅再不回国,我们可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可恶,”他痛恨着,右手捶向桌子,可是眼神中,却分明浸着一丝无奈与凄凉。

      若是今朝相别,日后还会重见么?
      即使重见,又还会彼此、认得出对方么?
      当两个人都遍生霜发之时,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让自己摧肝碎肠,又刻骨铭心么?
      如果你爱上了你的敌人,你会选择怎样?
      本来都想相互算计对方的两个人却在彼此间形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合契与依恋,上天,总是喜欢胡乱安排。
      他要离开邯郸。这一天,雪停了,阳光明媚得耀眼。
      齐国的军队抄了他的后路。他必须回国,而赵国也就解放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让她高兴的事。
      可她开心不起来:她赢得了这场战争,却输了一辈子的感情。
      女人总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日子久了,逢场作戏也会变做刻骨铭心,尽管他是自己恨到了骨髓里的敌人。
      他是魏国的元帅,她却是赵国的公主;
      她是赵国的公主,他却是魏国的元帅。
      赵魏相残,这一切,本就是命。

      在他临行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她与他去了城西一带的山里。冬日的阳光和煦得让人有些想吐,几只麻雀也不是什么的鸟儿还在成双成对地唱着些讨厌的甜蜜情歌:不知道天为什么会那么晴蓝,也不知道风为什么会那么柔软——这个地方,真当是适合谈情说爱!!
      她的泪滴在他的手心里,她说喜欢上你,是我前生欠下的债。
      他拥她入怀,说阿蓁你别难过,等我回去解了大梁之围,我们就讲和,我娶你。
      她将他抱紧,她以为这一生再也不可能体会到这样的温度、这样的心跳,再也不可能,听到这样的呼吸了。
      可她说你有你的公主,即使你不爱她,她也是,你的公主。
      ——而我,不是。
      她只是他的俘虏,是那只可以任他宰割的羔羊。带着倔强与怨怼和一颗复仇的心,她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早就设下的圈套。他会带她回大梁?那真是笑话,即使他真心愿意这样做,她却依然,是个高贵的公主。
      ——就算那也不重要。但是凭着一个情人敏锐的直觉,她却明白自己,在他眼中,也无非是个悲哀的替代品。他费尽心力地去感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地与他一起堕落,她却晓得,他是在,为谁而堕落。
      尽管她并不识得所谓的那个他,她知道,他对他的称呼,是哥哥。
      不过无论如何,这次她留下来,有她的使命。
      为了保全赵国的宗庙与社稷,为了赵国的百姓能够免遭涂炭,为了前线的将士们不白白地流血牺牲,为了赵国在诸侯中间,可以重新,站起来。
      ——这一切的目的,其实她,都达到了。
      然而得到这一切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于是,从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她自己,就没打算过还会有一线生机。
      ——元帅,保重。

      一点红影,翩然飞下。
      他还是没能握紧她的手,而他的脚下,已是万丈深渊。
      夕阳西下,柔肠寸断。
      ——断肠崖。
      他无言地返回军营,绵延的古道,就这样被走成了百转千回又寸寸皲裂的断肠。
      拔营,起程。
      又是一天。
      大梁告急,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昨天的此刻,心已再次破碎,而今天的此刻,他还要带着他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前行,直到行至一处幽黯的山谷。
      山谷?
      夹道两旁尽是耸入云天的高山,山麓上丛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的树木:在那些在最高的树木的尖端,还可以隐约写出头顶的,一线天空。
      兵法上说,这样的地形,最适合——
      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陡然色变——
      “你快到前面去探上一探,”他嘱咐身边的一个探马,“路上当心埋伏。”
      探马应声而去,此曲,竟是一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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